■张德贞

猴年春节，眨眼已来到了眼前，河上街的年味，一如往年，还是那么浓。令人惊奇的是，酒爷今年兴致大增，腊月二十七就买回了两箱好酒，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就贴上了春联，这是咋的啦？

酒爷的儿子、媳妇同城另居，自打老伴去世，孤独就包围了他。虽说儿子一家三口常来看他，但还是提不起劲，什么年啊节啊的，在他心里寡味的很。已经四五年了，过春节连“门联”都懒得贴。去年倒是贴了，那是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下，大年初一才贴上的，而且他编的那个词，叫人想哭又想笑。上联是“烦烦烦又失一岁”，下联是“去去去不闻酒香”，横批是：“今天明天”。问他啥意思，他说：“这还用问，过一年少一岁，心不甜酒不香呗！”话是这么说，他并没有少喝酒，那个大年初一，他自己喝了一斤多，快七十岁的人了哟！

酒爷嗜酒，又爱呼朋唤友，年轻时被人喊为酒哥，后来被呼为酒叔，再后来变成了酒爷，从酒哥到酒爷，有尊重也有戏谑。如今是三个称呼并存，各喊各叫，很有点河上街的名人味道。

酒爷出名，不全是因为酒，还有别的原因。

酒哥时期，一次几个人喝酒，大半夜了才说结束，内中一个叫双喜的不想散，说：“现在回去，我老婆一准不给我开门，干脆喝到天明再回去。”酒哥拍胸脯子：“包我身上，我替你喊门，她准开！”于是，大伙乘着酒兴，来到双喜家门外，且看那酒哥，故意大喘着气，一边敲门，一边喊双喜老婆的名字：“快点起来！你家双喜让派出所抓了，让你去领人……”屋里女人惊问着，风般地拉开了门。

酒叔时期，有一年冬天，晚上八点多，他从朋友家喝完酒走浮桥回家，那时，河上街还没有建起像样的大桥，只有一座窄窄的浮桥搭在沙河两岸。天冷、夜黑、桥摇晃，酒叔推着自行车走得很是小心，正走着，就听前边有人尖叫一声，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有人掉河里了。桥上的人纷纷呼叫：“快救人啊！是个女的……”且看那酒叔，乘着浑身的酒热，跃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酒叔身体健，虽说精瘦，却像个铁条渔竿，抓住那女人的衣领拼力向岸边游，游到浅水处，酒叔也直喘气，幸好来了一艘救援小船……后来，不必细说了吧，当报社记者找到他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中午，酒叔正在一家驴肉小馆与酒友们行酒令。

汶川大地震那年，酒叔有了自己的亲孙女。有人喊爷了，街上的后生们也跟着喊开了“酒爷”。为了捐助汶川地震，酒爷给孙女的见面礼是一千元，而捐助汶川的钱却是五千元。儿媳那个不高兴啊，就差没说粗话了。那时，老伴还活着，指鼻子戳脸地说酒爷冒傻气，酒爷以退为进，调笑着说：“我傻吗？当年你也是美人胚子，我傻，你能嫁给我？”

酒爷很疼老伴，老伴的病逝对他打击很大，除了喝酒，日子过得无精打采。即使喝酒，也与以前很不一样。以前他很能把握喝酒的度，他有自己的喝酒理论，说：“喝酒应该是趣事、雅事，要借菜下酒，借酒说话，借话慧心。若不能碰杯碰些明白出来，灌一肚子辣水何益？”酒爷的话很有见识，像个文化人。不错，酒爷就是文化人，当了几十年的中学语文老师，尽管外表装束、秉性脾气有点泥土味，可肚里的墨水着实不浅。他喝酒不主张划拳、压指头或者查数、翻扑克牌啥的，喜欢行一些有趣味又有“知识点”的酒令，主张少进酒、多说话、别失态。与他一起喝过酒的人都说：“与酒爷喝酒，见情见性，喝的是文化。”这话不假，酒爷心智灵，学问好，能把人文典故和现实生活中的好人好事编入自创的酒令。他编的一个首、尾接字的“顶针令”就把河上街的很多为民好事串了起来，一共三十六句，需要背熟记牢，行令时可以从开头说起，也可以从中间打乱说起，下家接错了“字”就罚酒一杯。这个酒令让社居委的女主任柳洁连连夸好，一帮爱喝酒的小青年都乐意找酒爷控场子、比酒令。有一次比酒令，还来了当年“酒哥时期”的好几位老友，其中就有河上街能诗能文能摄影的张文明先生。这张老先生胸墨甚厚，书法也极好，当场挥笔调侃酒爷两个大字：“酒神。”

称之为“酒神”，至少表明酒爷善饮不会醉，可是，如今怎么样了呢？丧偶之痛让酒爷对酒有些失控，每与人喝酒，话没有多说，酒却已经多了，常有些许的失态和戚然之情。老伴去世两周年祭时，儿子、媳妇烧完纸钱，酒爷让他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他焚上香，倒上两杯酒，盯着墓碑上亡妻的照片，一杯一杯碰着喝，边喝边说，边说边喝，说着喝着，不觉竟放出了悲声，那哭声呜呜咽咽，释放着一个老男人的悲情与孤独。不想这哭声竟动了一个人的心。谁？社居委主任柳洁。

这柳洁五十七八岁年纪，模样周正，也是单身。巧得很，那天柳洁来公墓是祭奠故去的丈夫，两个亡灵竟是同一天的祭日。墓与墓之间隔着一条路，一个偏南，一个偏北。柳洁看见了酒爷，酒爷的哭声直往柳洁的心里涌，那颗心就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痛楚与爱意。她是社居委主任，自然了解酒爷，熟知酒爷的往日和今天。女人啊，看重的就是一个情字，像酒爷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再老再丑也是伟丈夫。

自此以后，柳洁看酒爷的眼神就格外不一样，有事没事找酒爷聊聊，社区常有文明服务活动，每次她都请酒爷参加。酒爷何等机敏，早觉出其中的味儿了，可是他不敢多想，告诫自己别自作多情，一是年龄大出柳洁快十多岁，人家未必就真有那心事；二是儿子、媳妇能不能同意他再婚，还不好说。至于参加社区活动，他十分的乐意，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外行，忙着比闲着强。酒爷有工作经验，干得很认真，出点子、搞协调，编编写写，干啥都不掉板。每逢春节，他都要请张文明出山，共同为社区居民义写春联，他编，文明先生挥毫。编得那个好、写得那个美啊，人都说这老哥俩是“绝配”。其中有两幅联倍受称颂，一幅是“春光临水螺湾好，安居楼房座座新”，另一幅是“春与劳模争秀色，人伴两河唱发展”。遗憾的是，春联编写得虽好，酒爷自己却不贴，他的心还苦吟吟的。柳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暖他，却又无法开口。女人家，又是大老婆子了，能送上门去？心下就多少埋怨酒爷不开窍。直到去年春节，酒爷贴了“烦烦烦”的门联后，张文明斥他：“你烦啥？烦了就去找个伴，没人拦着你！”酒爷说：“一大把年纪了，谁能看中我？”文明先生很不客气：“那是你眼瞎！”听张文明这话，像是知道了什么。果然是这样，柳洁私下里曾向张文明表示过她很挂心酒爷的空巢生活。文明先生是明眼人，不仅急公好义，而且深谙人情世故。他不对酒爷挑明，只催酒爷上心，用手机给酒爷发了一个短信，是一首诗外加一句话：“老树开花须问春，芳草只在身边寻。庭前屋后围翠柳，冰清玉洁枕边人——老家伙，别端着啦，主动出击哟！”酒爷一看，心里便一阵热，诗里暗含着柳洁的名字，还迟疑个啥？说他端着，那可真屈，那是不敢啊！不错，当了一辈子老师，酒爷把脸气看得很重，谈情说爱，男人须首先对女人有尊重之心。

酒爷有了底气，也唤回了精气神。他给柳洁写了一封信，那信写得老长，洋洋洒洒一两千字。虽未写一个“爱”字，却是浓情一片，直感动得柳洁眼角泛潮。她单身了好多年，有一女儿也已出嫁，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她没有回复酒爷那样的情书，却比酒爷更明确、更炽热，在电话上说给了酒爷六个字：“等你布置洞房。”这话差点儿没把酒爷甜晕过去，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又回味了一下，品出了三层意思，一是婚事提上日程，不必太久；二是既然婚事不久，说明无须再买新房子；三是一个“等”字，说明让酒爷做主，暗示女到男家。酒爷那个感慨呀,真想再写一封长信。只是，他心里还有疙瘩，就是孩子要不同意了咋办？又一日，他向柳洁谈到这个话题，柳洁却哈哈笑了起来：“我的好酒哥，看你写的信，勇气百倍；说到孩子，你咋又自己不当家了呢？孩子有孩子的生活，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日子，咱的事情咱作主，有老年人权益保障法哩，你担心个啥！”这话又差点儿没把酒爷砸晕过去，臊得满脸通红。过后很久，他还兀自暗赞柳洁巾帼不让须眉。

日子就这么过着，社区里暖意洋洋，河上街一天一个变化，祥和而又热烈。少有人知道酒爷的黄昏恋，两个人已经约定，猴年春节除夕是结婚的日子，不到那一天，谁也别跑风漏气，一切从简处理。酒爷除了帮忙社区，早已把家中整饰一新，那酒还是惯常的喝，越喝越勤，却又每次越喝越少，多起来的是话题，密起来的是谈锋。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河上街新的城市精神，酒爷脑子一热，居然张罗了一个“解读新精神酒会”，三瓶酒，十几个人，八个字，他硬是评讲了一个多钟头。柳洁说他：“专家还没说话，你别乱放炮。”酒爷嘻嘻笑道：“小看我了吧。宣传部的文件，加上我个人的理解，我备课备了几个小时呢，咋会乱放炮？”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张文明突然来访，没跨到门里就呼叫酒爷的名字：“梅山、梅山，你个老小子真重色轻友，再有几天你就入洞房啦，也不说先谢谢我这半个媒人！”酒爷忙说：“谢，谢！就说这一两天请你哩。”一边沏上茶，指着桌子上一张纸，“这是我给自己编的春联，还得借你的墨宝上墙。”张文明拿起纸，只见上联是“梅山有喜喜从洁柳来”，下联是“柳洁拥福福自山梅开”，横批是“天地酒香”。张文明点头赞许，却又挑剔道：“别总是酒啊酒的，你俩的名字用得好，把我的名字也添上且看如何？”酒爷看了刹那，连说：“妙，妙，横批是‘天地文明’，够味！”

腊月二十八，酒爷贴到门上的春联就是这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