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华
父亲躺在病床上整整一个星期了。床下铺了厚厚的海棉垫子,父亲还是一个劲儿地说脊梁疼。煤炉里的煤球正烧得通红,40瓦的灯泡悬在头顶,不太亮,有点发红。白天医院那种嘈嘈杂杂的声音跑得无影无踪了,医院的夜晚是寂静的。
我站在窗前望了望天空影影绰绰的雪花,转身来到父亲身边,在父亲病床左边的一张小木凳上坐下;母亲则坐在父亲病床的右边靠近床头的地方。父亲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快,开开门!”父亲忽然睁开眼睛说。父亲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而且明显带有命令的口吻。父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母亲站起身,走到病房的木门边,将一扇木门打开,我立刻就感到有一股冷冷的风在母亲刚转身的时候已经侵袭了过来。
“拉紧我的手!”父亲对刚进门的母亲说,眼睛惊恐地瞅着房顶。母亲握住父亲的手,身子拼命地往父亲身边移,她一只手握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揽着父亲的头,将脸贴在父亲雪白的头发上。
“拉紧我的手!”父亲惊恐地说。我听出声音里含着哀求,赶紧握住父亲的大手,印象之中,这是我第一次握住父亲的手,也从来没有见父亲如此脆弱过,眼前的父亲就像窗外被大雪覆盖的枯草,显得那么无力。我想喊刚去休息的爱人,父亲拒绝了,在极度惊恐的时候,他依然心疼着儿子。
“拉紧我的手!”我已经握得够紧了,我想母亲也是,可父亲还是说着这句话。我觉得父亲此时好像正站在悬崖边,我和母亲正用力将他拉回,稍一松手,父亲便要掉到万丈深渊里去;或者,有许多人正和我争夺父亲,那群人非常有力,随时都会把父亲拉走,而我和母亲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握父亲的手,恨不能变成一个大力士。父亲的额头冒出汗来,我不敢给父亲擦,深怕一松手父亲便会从我的手中飞走。
“把门关上吧!”父亲说。父亲的声音有些平静了,母亲坐直了身子,站起身去关门。母亲用手绢给父亲擦着汗,我将握着父亲的手松开,父亲说:“都走了。”
“谁走了?”我奇怪地问。母亲使劲瞪了我一眼,可是我话已问出口了。
“你爷爷、奶奶,还有很多人。”父亲平静地说着,望着天花板,并不看我。我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白色的天花板已经发黄了,有的地方斑斑驳驳的,很像是各种各样的图画,让人能产生无限联想
我知道了母亲开门、关门的原因,也知道了父亲恐慌的原因。可我什么也看不到,屋里还是只有我和父亲母亲,炉子里的煤球该换了,我感到了冷。我与爱人的爷爷奶奶相处得很少,在这寒冷的雪夜,我真的很想见到我的爷爷奶奶,也总会想起童年的一些记忆。不知是谁说过:若一个人的童年总是有爷爷奶奶的身影,一旦失去他们,就意味着自己已成熟或是正走向衰老。
我也感到了一种惊惧,病中的父亲不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吗?终有一天,我会失去父亲,这是一种比失去爷爷奶奶更大的痛!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又握住父亲的手,握得紧紧的。
大平原上的三九寒冬总是很冷的,总会落一场很厚的雪。透过窗户看去,地面的白雪像安睡着一般,我深深地打了个呵欠,才想起该睡一会儿了,我让母亲去睡,催得多了,母亲眼里的泪便淌了出来。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我感到了极大的心痛,在父亲病着的这段日子里,母亲是最悲伤的一个人,她不肯吃饭,不断地打探父亲的病情,医生每次来,她总是问这问那,有时,母亲跟着医生到办公室去问父亲的病到底有没有事——她总担心父亲的病治不好。
我在床上躺下,却无法入睡,一个星期以来,我晚上几乎没有睡过觉,加上吃不好饭,几天下来,我瘦了许多,胃开始隐隐地痛,嘴角起了一堆泡。父亲扭过脸来,刚好和我的脸相对,父亲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着,很痛苦的样子,额头上出了许多汗。我赶紧下床,给父亲擦汗,我知道父亲并没有脱离危险,他患的是心肌梗塞,容易出虚汗。
“以后你的负担就重了。”父亲在我给他擦完汗后说。我听后很感动。父亲闭着眼睛的时候,一定想了很多的事,其中有我——我感到了一种惊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父亲自我感觉不好?
“几点了?”父亲问,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紧张,几乎在每天早上,父亲总是不忘问几点了,我知道父亲发病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钟,父亲固执地以为六点钟对他来说是一个不祥的时间,在他心中,“六点钟”简直就是一道鬼门关。
我看了看表,夜里两点钟,我无助地望着父亲的脸,又望着黑黑的夜空,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让我的父亲好起来吧!让父亲没有恐惧地度过今天的六点钟吧!
我想到了医生,走进医生办公室,两个男孩正围坐在火炉边烤火,他们很客气地让我在火炉边坐下取暖,我坐下,但心中还是想着如何让父亲好好地度过六点钟这一关。“我想请你们帮一个忙。”我说了我的想法,起初他们不愿意,但经不起我再三请求,他们同意了。
时间,真是可长可短的东西,像会变魔术一样,有时,它很短暂,让人留也留不住;有时,它却很漫长,让人心急如焚。而此时,我是既感到短暂又感到漫长,我不知道是让时间短暂好还是让时间漫长好。我将母亲的手表拨快一个小时,又将我的手表拨慢一个小时,我仍旧坐在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脸。
父亲睁开眼睛,问几点了,我看了看表,我的表三点钟,母亲的表五点钟,我犹豫了一下,给父亲说三点了,父亲听了又闭上眼睛,我很庆幸我给父亲少说了一个小时,不然,父亲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再闭上眼睛的,他会瞪大眼睛,一直等到六点钟的来临。
门外,终于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了,我赶紧看看表:四点钟,也就是说,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我紧张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我知道是那两个男孩正在按我说的去做,他们来来回回地在走廊里走,故意将盆子弄出响声来,好像正准备洗脸去。一个声音问:“几点了?”另一个声音答:“六点了。”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脚步声一样显得非常夸张,我深怕敏感的父亲听出破绽,情况会更糟。
父亲忽然睁开眼,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异常地明亮,脸上带着几天来第一次的笑。父亲叫我,我赶快答应着,问父亲有什么事儿。父亲让我到集上去买些红枣,父亲特别交待我一定要买囫囵的,不要烂的。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用眼神催促我快去。
我裹紧鸭绒衣,系上围巾,勇敢地朝风雪中走去。我想起了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母亲说吃了囫囵的红枣是说明病好的意思,看来父亲已脱离了危险了,至少从父亲心理上讲是这样子的。我知道此时刚过五点,三九天,五点钟时还和深夜一样宁静,天没有一点要亮的样子,人们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雪花从黑黑的夜空上撒下。虽然地上的积雪有半尺厚,但我并没有感到冷,也许父亲的病从今天起便会好起来了。尽管天还黑着,但我固执地以为,会有那么一对卖枣的夫妻,早早地开了店门,在集贸市场的一角,等待从风雪中走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