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蝶
今天读到莫言的一篇回忆母亲的文章《母亲》。文中的母亲,面对苦难和人生困境,表现出的乐观、坚强和韧性深深地打动了我。母亲一边捶打着野菜,一边唱歌的画面久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当看到母亲向充满恐惧的儿子庄严承诺: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我的眼睛湿润了。莫言说,母亲这句话里所包含着的面对苦难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将永远伴随着我,激励着我。
我也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非常胆小温和,少言寡语,但在儿女心中她是一个非常刚强坚韧的人。她让我懂得了一个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不会恐惧、不会逃避了,因为身后藏着她幼小的孩子们,她没有退路了,她会完全忘记了自己,拼命护着孩子们长大。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非常模糊,他长年累月都在外地漂泊,几乎缺席于我们姐弟们整个的童年时代,是母亲和奶奶共同养育我们长大。没有男人的农村家庭,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从我记事时起,几乎每一个夜晚醒来,都会看到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的情景,如豆的灯光下母亲的背影映在墙上模糊而巨大,让人觉得温暖、安心。包产到户以后,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我们村的大坡地远在十几里以外,为了多干活,她常常半夜即起,带着两个干馍和一壶水,扛着农具,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地里去。因为没有钟表,不好掌握时间,常常走到地里,天还未亮,她就坐在地头上,一边啃着干馍,一边等着天亮,常常是一直干到天黑才披星戴月往家走。她非常要强,不能忍受别人说这家的男人不在家所以地里的草长得多,庄稼种的不好。遇到焦麦炸豆的农忙季节,她常常半夜还在拉着装得满满的、垛得高高的架子车从坡地里往家赶。我不知道母亲在这种日复一日孤独的劳作中都在想些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地里痛哭吗?我不知道。
我常常吃惊母亲娇小柔弱的身躯里,怎么会有那么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她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忍着,绝少开口求人。无论生活再艰难、再劳累、再委屈,母亲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从来不会骂人,没有打过她的四个孩子一巴掌,从来没有和奶奶拌过嘴。她是远近闻名的好媳妇,奶奶常说她的媳妇比儿子女儿还孝顺。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善良的母亲还把我姑姑的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我姑父在东北当兵,姑姑带着小儿子去找他,两个三四岁的小表妹就留在我家。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姑夫会从部队寄几斤大米回来。每次做饭的时候,母亲就会抓一把大米放到一个特意缝的小而细长的布袋子里,扎紧口,放锅里和饭一起煮。等到吃饭时,把布袋子捞出来,全部倒进两个表妹的小碗里,也不管她的儿女们是怎样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在她的心里,两个不在父母身边的小孩更可怜,需要更多的疼爱。
母亲常常感叹她只读到小学,是终生遗憾,所以无论再艰难她都要供儿女们读书,自己再劳累也不允许孩子们请假耽误学习。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她心里装着青山绿水。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她做的鞋、绣的花、盘的扣都被村里的大娘婶子们交口称赞。她现在已是四世同堂的老人,她的子孙后辈大都穿过她做的虎头鞋和红肚兜,那简直就是工艺品。
我常说母亲是一个绝对善良的人,她心地醇正,非常单纯,不爱串门,不传闲话,人缘极好,就像美国小说《飘》里郝思嘉的母亲一样,她手里也是从来不会闲着的。只是她一辈子都是把她的亲人们的需要放在第一位,很少考虑自己,她的无私常常让我惭愧也让我心疼。我多么希望她能自私一点,把自己放在前面,已逾古稀之年的她还不该享享享清福吗?可母亲说,不行啊,我还要在家伺候你奶奶呀,她离不了我呀。奶奶已过百岁,不愿离开故土,母亲就像她的拐棍,须臾不能离开。哪怕几分钟,奶奶也会大声喊着母亲的名字:“花!花!你去哪了!你过来呀!”奶奶对母亲的这情景,就像我们幼年时对母亲的依赖。
母亲用行动教育我们:万事尽量不求人,生活终究要靠自己;人穷志不短,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能起贪念;一生一世都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不能占别人哪怕是一粒米的便宜。这些教诲让儿女们受益终生。
就像莫言不理解他的母亲为什么饿着肚子还要唱歌一样,我懂我的母亲吗?我敬她爱她心疼她,可我都为她做过什么?我了解她有多少?我希望自己给母亲的不仅仅是物质的赡养,更希望能走进母亲的心里,把她的人生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