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已过,时至初冬。
早上7点半,天光微亮,田垄上氤氲的寒气还未完全散去,年轻的北京大学考古学博士研究生李金斗已经和同事们一起,来到位于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贾湖村的考古探方内,开始一天的发掘工作。
层层叠叠的地层,似一张张书页,记录着贾湖先民们的点滴生活细节,在晨曦的映照下,流淌出中华文明的第一缕曙光。
11月3日至5日,纪念贾湖遗址发掘40周年暨第二届贾湖文化国际研讨会在河南漯河召开。而在更早一点的9月底,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牵头的贾湖遗址第九次考古发掘工作正式启动,截至目前已发现房址、灰坑、墓葬、陶窑、兽坑等遗迹现象,出土陶器、石器、骨器、角器等各类遗物。
令李金斗和同事们颇为兴奋的是,已初步发现聚落外围有壕沟存在的迹象,对壕沟的精细解剖研究,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重点。
“上述‘环壕’如得到确认,贾湖遗址将成为中国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环壕聚落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王巍说。
在我国多处史前文化遗址中,距今约9000至7500年的贾湖遗址,地位颇为独特且重要。从1983年第一次发掘算起,40年来,这里出土的文物数量之多、品类之盛、制作之精美、内涵之丰富,为全国其他同时期遗存所罕见,多项发现堪称“世界之最”,是中华文明起源研究的直接物证。
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陈星灿评价其为“中国史前文化的第一座高峰,中华文明的星火从这里点燃”。
从骨笛说起
提起贾湖,很多人首先联想到的便是作为河南博物院九大“镇院之宝”之一的贾湖骨笛。
无论是驻足静观展柜中莹润如玉、与如今的笛子几无二致的骨笛实物,抑或听一曲华夏古乐团用复原的骨笛吹奏的《远古的回响》,古朴清越的笛声响起的一瞬,9000年时光便在此间折叠。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或许是为了模仿鹤鸣、吸引猎物,又或许是为了向上天祈愿、诉说心声,贾湖先民取仙鹤尺骨、锯截钻孔、修整成器,完成了一次大胆的尝试和一项惊人的创造。
“贾湖遗址迄今共出土骨笛近50支,大多为七孔。其中部分骨笛可吹奏出完备的七声音阶,而在此前,人们普遍认为中国先秦时期才有五声音阶。”已是古稀之年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张居中,曾七次主持贾湖遗址发掘工作。正是他,在1986年的春风中,亲自指导并见证了第一支骨笛的发现过程。
“骨笛出土后,我们第一时间邀请音乐界专家进行鉴定和测音,发现不仅能以斜吹的方法吹奏上行和下行的音序,还吹奏出河北民歌《小白菜》的曲调。”张居中回忆道。
贾湖骨笛的发现,有力推翻了中国“笛子西来说”和“七声音阶外来说”。它不仅是中国迄今发现的时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管乐器,更被专家认定为世界上最早的可吹奏七声音阶的乐器。
看似不起眼、内有大乾坤,小小的骨笛,就这样改写了中国和世界音乐的历史。
正因如此,1999年,贾湖骨笛的照片和一篇题为《石器时代的声音》(《Sounds of the Stone Age》)的文章,登上英国权威学术期刊《自然》(《Nature》)的封面,震惊世界考古界。
但贾湖“之最”,远不止骨笛。
这处始发现于上世纪60年代初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保护区面积5.5万平方米,规模较大、保存完整、文化积淀丰厚。
1983年至2013年间,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前身)委派张居中等多名考古人员,对贾湖遗址先后进行了八次考古发掘,总发掘面积约3000平方米,出土陶、石、骨、角、牙等各类文物近6000件,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发现多项“世界之最”:
这里有世界上最早的鼎形器。截至目前的考古材料表明,人类对于“鼎”的发明使用最早可追溯到贾湖时期。贾湖遗址发现了大量的陶制三足鼎形器物,包括罐形鼎、盆形鼎、钵形鼎等,不仅用来满足日常生活所需,还具备了一定的祭祀属性,为中国“鼎文化”的源头,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这里有世界上最早的龟甲刻划符号。贾湖遗址共发现17例契刻符号,分别出现在龟甲、骨器、石器、陶器之上,早于殷墟甲骨文约5000年,也领先于古埃及纸草文字及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有专家指出,贾湖契刻符号与汉字的基本结构、组合方式、书写特征都基本一致,表明其很可能已具有原始文字性质。
这里是世界上最早的家畜驯养地之一。贾湖遗址出土了大量猪骨骼,主要为破损带有颌骨的上下齿列等,经动物考古学者从猪的年龄、齿列扭曲程度等方面研究考证,这些猪骨带有明显的人类饲养迹象,表明贾湖先民已经开始驯养家猪。这是迄今为止国内最早的驯化猪,也意味着贾湖很可能是东亚地区家猪起源的一个中心。
此外,贾湖遗址还是世界上最早的酿酒起源地之一、世界上最早的鱼类人工养殖起源地,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绿松石装饰物等,被相关学者誉为“人类从蒙昧迈向文明的第一道门槛”。
稻花香里的巨人部落
贾湖村所在的北舞渡镇,以胡辣汤而远近闻名。尤其在微寒的天气里,一勺香辣酣畅的胡辣汤,佐以麦香浓郁的油饼、油条,足以撑起一场暖胃又暖心的“碳水盛宴”,直叫人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当地村民可能想不到,九千多年前,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贾湖先民,率先耕种的却不是小麦,而是水稻。
1991年春的一天,湖南彭头山遗址古稻发现者裴安平途经郑州,顺路来张居中办公室探望。两人闲聊间,张居中随口问道:“彭头山的古稻是咋发现的?”裴安平指了指一旁张居中从贾湖遗址采集的红烧土样:“陶片上就有稻壳和印痕啊,说不定你这红烧土里就有。”
“我随手拿起一块掰开,嘿,还真发现了一个稻壳印痕!我俩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掰土块,掰了一上午,找到十几个稻壳印痕。”讲起这段经历,张居中抚掌大笑。
贾湖古稻,就这样颇具戏剧性地重现人间。
接下来,考古工作者用浮选法,在贾湖遗址的部分房基、灰坑填土标本中找到了上千粒炭化稻米。相关学者对其中部分炭化稻米进行形态学分析后发现,80%以上已经和野生稻有了明显区别。“这表明贾湖古稻已经人工培育为原始栽培稻,虽然整体规模并不是很大,但稻作农业已破土而出。”张居中说。
除稻壳印痕和炭化稻米外,贾湖遗址中还出土了诸如翻土用的石铲、收割用的石镰、加工用的石磨盘和石磨棒等农业生产工具,构成了从耕种到收获再到谷物加工的一整套物证链条。
这是淮河流域及以北地区年代最早且具有明确农具共存现象的稻作遗存,在中国也属于最早的一批。
“农业起源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转折点。农业出现标志着人类开始拥有主动改造自然的能力,能够在有限的空间内获得相对充足、稳定的食物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赵志军指出,尽管贾湖的稻作农业已有初步发展,动植物考古量化分析显示,渔猎和采集仍是当时人类的主要生计方式。
那么,贾湖人的生活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图景呢?用张居中的话说,“富足”二字足以形容。
彼时,贾湖地区尚处于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环境中,水草丰茂、万物竞生,物产资源丰富,是走出洞穴、定居平原的先民们最为理想的“桃源居”。
聪明的贾湖人制造出得心应手的工具,狩猎、捕捞、采摘。于是,那些天上飞的——丹顶鹤、天鹅、环颈雉等,地上跑的——梅花鹿、大象、野兔等,水里游的——鲤鱼、青鱼、扬子鳄等,此外还有栎果、野大豆、菱角、莲藕等,通通成为贾湖先民的珍馐。
或许正是受食物数量充足、种类丰富的影响,相比同时期其他族群而言,贾湖先民的身材更加高大魁梧,堪称史前“巨人”。
“通过对墓葬出土的人骨分析来看,贾湖遗址的男性平均身高达到1.72米,女性平均身高达到1.67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科技考古中心主任王明辉说,在墓葬发掘现场,不时可以看到1.8米、1.9米的个体。
从更宏大的地理视角看,贾湖遗址所处的淮河流域,位于黄河与长江两大流域之间,“南方稻作农业和北方粟作农业在此交汇,贾湖成为早期农业发明的创新中心。”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理学会理事长陈发虎表示,贾湖遗址本身的文化特征就有着多重性格,是中国史前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重要体现。
礼乐相和的精神世界
现在,不妨尽情发挥想象——
这是一场9000年前的祭祀。波光潋滟的贾湖岸畔,笛声阵阵。人群中,一位高大的贾湖人头戴象牙雕板、面涂泥彩、颈间缀满绿松石串饰——他或许是部落的巫祝——踏着乐曲的节奏,不停摇动手中的龟甲。龟甲内石子碰撞,发出脆响,仿若神灵的回应。不远处的陶罐里,盛满了早已酿就的美酒,那是对神明的敬献。
“仓廪实而知礼节。”种种考古实证材料表明,以丰富的物质生活为基础,贾湖先民已构建起多彩的精神文化。音乐、装饰、契刻符号、宗教祭祀……远不是贫瘠乏味的原始景象。
墓葬,是通往贾湖先民精神世界的最直接路径。
“贾湖发现的第一例契刻符号,出现在一位老年女性的墓葬中。”据张居中回忆,那是1987年5月,考古人员清理出一件残剑柄状的石器,“顶端弧面上清晰地刻着一行符号。”
整个工地瞬间沸腾了,赶紧张罗着“晚上加餐庆祝”。找“字”的执念得到满足,每个考古人都能理解这份快意。
发现契刻符号的第二天,惊喜接踵而至。
另一座墓葬中,不少龟甲叠压在一起,等待整体提取。许是新发现的契刻符号给了张居中信心,不知怎的,他靠近观察一片龟甲,“总觉得隐隐约约有刻痕”。
考古人的直觉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张居中连忙用一只手托起那片龟甲,另一只手拿着刷骨头的毛刷,蘸着旁边灰坑里的积水小心清理。不多时,一个清晰的、与甲骨文中“目”字极其相似的符号,出现在眼前。
随后,其他墓葬中出土的部分龟甲、骨器、石器、陶器之上,也陆续发现了契刻符号,一共17例。
在张居中看来,这些契刻符号中的太阳纹符号,反映出贾湖先民对太阳的观察、认知与原始崇拜。而多座墓葬中随葬带石子的龟甲、灰坑中出现龟鳖奠基等现象,已表现出明显的祭祀性质。
更值得一提的是,贾湖墓葬中,随葬品也开始出现差异,这意味着社会分化已初露端倪。“个别墓葬中出现了象牙雕板、绿松石串饰、成组龟甲等,表明墓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地位。”张居中介绍道,“部分墓葬中随葬成套的鼎罐壶陶明器组合、偶数龟甲组合、成对骨笛组合,反映出礼制的萌芽。”
正所谓“礼乐相须以为用,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经由贾湖骨笛吹奏先声,“礼”与“乐”就这样一体两面,相辅相成,辐照后世千秋。
“可以说,在中华礼乐文明发展史上,贾湖遗址具有源头性的重要地位。”张居中说。
诚然,贾湖遗址在研究我国新石器时代前期文明起源阶段的社会形态、文化艺术、生产水平、生态环境、农业和畜牧业发展情况以及文明发展水平等方面,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考古实证材料。
作为“20世纪中国100项重大考古发现”之一和“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之一,其重要性得到国内外考古学界的一致认可。
河南博物院院长马萧林表示,贾湖遗址向我们完整展示了9000至7500年前人类从狩猎采集向稳定农业生产过渡时期物质和精神文化的最高成就,不断吸引着全世界考古学者和公众的目光。
合力讲好贾湖故事
从空中俯瞰贾湖遗址博物馆,一座座别致的圆形建筑错落有致并以廊道相连,形似一朵迸溅的水花。博物馆旁,几座复原的半地穴窝棚式、干阑式和平地起建式房屋交错排开,再现9000年前贾湖先民的住所。
距离博物馆几百米外,是用大型木棚覆盖的重点遗迹发掘展示区,中间以一条木栈道贯穿,引导参观者开启一场与9000年前先民的隔空对话,激起血脉深处的文化共鸣。
11月4日,贾湖遗址博物馆落成揭牌仪式暨“礼乐之源”基本陈列开幕式举行。多名国内外、各领域的专家学者来到这里,漯河市委书记秦保强全程陪同,还时不时充当起“讲解员”,对贾湖遗址的一众发现可谓如数家珍。
“我们总是以贾湖为骄傲,我们又为贾湖做了什么呢?”秦保强不止一次感叹,对于贾湖遗址的发掘研究、保护展示和活化利用工作,深感“使命在肩”。
同样“想为贾湖做点什么”的,还有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贾湖遗址第九次发掘项目负责人魏兴涛。
从2015年起,魏兴涛就带领专业团队对贾湖遗址周边地区进行考古调查。正在进行的第九次发掘工作,则是配合贾湖国家遗址公园建设,在聚落考古理念指导下,以厘清地下遗迹分布情况、探讨贾湖遗址周边环境和景观研究等为目标。
“通过最新勘探,我们明确了贾湖聚落的外围框架和确切边界,确定了贾湖遗址的总面积可达6.5万平方米,刷新此前认知。”魏兴涛说。
“贾湖遗址是裴李岗文化的代表性遗址,该遗址的文化内涵,集中反映了河南地区新石器时代前期文化的繁荣程度。”河南省文物局局长任伟说,以贾湖遗址为代表的裴李岗文化,对研究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在王巍看来,中华文明起源、形成、发展的过程可归纳为:距今万年奠基、八千年起源、六千年加速、五千多年进入文明社会、四千三百年中原崛起、四千年王朝建立、三千年王权巩固、两千两百年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
“五千年文明看良渚,八千年起源看贾湖。”王巍表示,作为文明起源证据的贾湖遗址,其意义不亚于三星堆,应着力将其打造为国际知名的考古发掘研究窗口与中华文明保护展示高地。
“加强对包括贾湖遗址在内的裴李岗文化重要遗址的考古发掘和综合研究,是深化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基础支撑。”任伟说。
对此,地方政府也摩拳擦掌。“我们将进一步加大对贾湖遗址文物保护及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的支持力度,最大限度发挥遗址的经济、社会和文化效益,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组织实施贾湖相关成果的活态化展示、具象化传播、创新性表达,不断扩大贾湖遗址的社会影响力和关注度,使考古发掘及文物保护成果惠及广大公众。”秦保强说。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贾湖这个名字,会像殷墟、大运河、龙门石窟一样,出现在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上。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
据《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