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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18日 星期

芒草更深处


■安小悠

深秋到旷野里去,随处可见成片的白,在浩荡长风里缓缓起伏,似雪而非雪,似絮又非絮。有人说,这情境好似一位满头白发的人,呆呆地在风中,沉湎于往事。我觉得它们并不呆,无风时亭亭玉立挺好看,有风时除了继续好看,还增添几分灵动的曼妙,摇得人内心绵软,晃得人眼角潮润,不是怀人,亦非思乡。

它们是芒草。

有时临水而立,和茅草、蒲苇、枯荷同生一丛;有时站在田埂,和狗尾草、蒲公英、节节草共历荣枯。无论戈壁滩、盐碱地还是岩石的缝隙、废弃的故园,抑或是断壁残垣间,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或单独一棵,或沿着河流、顺着缓坡呈带状分布,或百里绵延,奔腾呼啸着往未知处而去。

它们是芒草。

或许,是天上的白云落下的一粒种子,掉进土里生根发芽,长成了芒草的样子。芒是光芒的芒,开出的花也是光芒的样子,像金丝、像银线,蘸了早霞的颜色,到了冬天,变成大地上的月光……

一千多年前,在浔阳江头,芒草和枫、荻一起出现,白居易眼花,只把枫叶、荻花写进诗里;更早以前,在《诗经》的开篇,和蒹葭同时在水一方摇曳的,也有芒草;汨罗江畔,与秋兰、杜若、薛荔并肩站立的植物中,芒草曾牵过披发行吟的屈原的衣裳;或许更早,在《山海经》里,以招摇、漆吴、钱来、单狐为首的四方山系,任何一株无名的植物都可能是芒草。

去年秋天我去绍兴出差,走进了百草园,站在那短短的泥墙根一带,遥想当年在相互缠络的和首乌藤和木莲藤一旁,定是有几丛芒草,也许就在那一刻我站立的位置,盛放着蓬松如球的花,洁白如雪,和少年鲁迅一起聆听过油蛉的低唱和蟋蟀的弹琴。

芒草是属于秋天的,它的花苞呈粉紫色,远观一片朦胧的粉色,像春天遗落的一个绮丽梦境。花苞打开后,粉色急遽褪去,只留莹白,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有人喜欢它青叶飞扬的清凉感觉,有人喜欢它刚刚抽穗时的秀美姿态,有人喜欢它盛花如雪的简素之美,而我觉得,雨初霁、露未晞,花芒上缀着水珠时的芒草最美,简素之中带着璀璨的华美,只有造物主才有那样的手笔,造得出如此风景。

芒草的花香淡若无、轻似梦,只有完全沉下身心,把一切交付出去,它才肯把悠悠的香气倾囊相授。颍河一岸,芒草丛丛绵延。我静静地坐在彼岸,卸下荣光和伪装,也卸下焦虑和疲惫,从一个城里人重新做回村里人。父亲曾说,等他满六十岁,就买几只羊,天天到河滩放羊,这是他理想的老年生活。忽然想到一句话:大地上的每一个牧羊人都是在放牧云朵。我对父亲说:“羊我赞助了,有空还会跟你一起放。”芒草不断挥舞着花穗和叶子,总觉得这种挥舞中有对往事的抒写,或者人生的总结。芒花白了,父亲的头发也白了,他六十二岁了……

芒草在旷野中有一种天然的烂漫,不与春草争春天、不与夏花夺灿烂,它素面朝天,即使风舞花穗,也是安安静静的,但这种安静却让人觉出一种强大,一种野火烧不尽的生命的强大。芒草到了公园就成了装饰,让我想到装在套子里的人。既为芒草,当有锋芒,而人工培育的芒草低眉顺眼,锋芒不再。我宁愿在旷野接受寒潮、风雷、霹雳,活出自我,即使无人问津,也不愿在公园的池塘里坐享雾霭、流岚、虹霓,安然做众人眼中的玩物,赢取掌声一片。

每一株来到人间的草木都带着使命。药草救死扶伤,牧草喂养牛羊,即使野如芒草,也非无故而来。多年前它用手指上的一滴血提示鲁班,人类从此有了锯子。“竹杖芒鞋轻胜马”,用芒草做成鞋子,苏轼穿在脚上,道中遇雨又何妨,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除此,芒草还可做扫帚、生火、给牲畜垫圈……网上一名生态学博主介绍,芒草是一种环境友好型的能源植物,生命力旺盛且产量巨大,可替代煤炭,作为火力发电的燃料。

前几天带孩子去市科技馆,在路边看到几丛芒草。它们举着花穗,仿佛朝天举着几把大大的刷子,让我觉得那一刻秋风的和煦、天空的澄澈和云朵的洁白都是它梳理出来的,忍不住和它站在一起拍照,太美了!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菅就是芒草。那一群西周的采风人怀着深情和诗意,没有把芒草写进《风》里,而把它归于《小雅》。有人说,芒草是一封山野来信,见花如晤。这个秋天,你去野外采一束芒草花,用白茅扎起来送给我,比送我玫瑰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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