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千
在沙澧河畔,有一位值得颂扬且已经久远了的人。她是剑圣,是舞神,是大唐盛世的艺术精灵。她,芳名公孙大娘,诗圣杜甫曾深情地赞美过她。
杜甫两次邂逅公孙家的剑舞,第一次是开元五年(公元718年),目睹了公孙大娘亲自舞剑;第二次是大历二年(公元767年),目睹了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两次观舞,前后相距五十年,岁月倥偬,但杜甫难忘昔年的舞剑之人,由眼前的公孙弟子追溯当年的公孙大娘,不仅心旌摇荡,慨然赋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记之。这首诗多达26句,为了说明事情的原委,诗前还作有一段长序。序文是这样的: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
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
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序文交待了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的关系,接下来杜甫情顷笔端,挥毫长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倾动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年青美貌的女郎,她就是精于剑器且名动四方的舞者公孙大娘。每当她挥剑起舞,都会观者如山,无不对她出神入化的舞技惊叹失色,连天地也为之起伏动容。只见她,剑舞处亮光闪烁,如后羿射落了九日;身旋时矫健曼妙,如骖龙翩翩起舞;收势处风缓云轻,如雷霆敛怒;舞罢时内外静肃,似江海波平无声。由是,杜甫盛赞她“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并慨叹道:“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倾动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不过,还好,幸亏“晚有弟子传芬芳”,才得以在白帝城看到临颍美人“妙舞此曲神扬扬”。
研读杜甫此诗此序,可以捕捉到这样几点信息。其一,公孙大娘是郾城人。关于公孙大娘的祖籍,曾有人发出过疑问:仅凭杜甫说在郾城看到了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就认定她是郾城人吗?而书法家张旭曾在邺县看见过公孙大娘舞剑,可否就说她是邺县人呢?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在我看来,“临颍李十二娘”可以为公孙大娘的“郾城籍”提供佐证。因为郾城与临颍是接壤近邻,唐时同属汝南一域,既为师徒,可想有乡梓之情。关于这一点,我另有推想如后;其二,杜甫在郾城看到公孙大娘时,公孙大娘正值青春靓丽。那是开元五载的718年,杜甫生于712年,当时正好6岁。他称公孙大娘为“佳人”,一个孩童眼中的“佳人”,在那个人均寿命不足50岁的时代里,足见公孙大娘当时何其年轻。如果假设她是18~20岁,那么公孙大娘的出生年应当在武则天执政时的公元698年前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判定公孙大娘此时尚未走出乡关。至于人们为什么呼她为“大娘”而没有别的名字,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敬称或爱称,就像戏文里丈夫呼妻子为“娘子”一样,其实是表示尊重。至少这个“大娘”不是那种老年妇女的大娘;其三,自从6岁见到公孙大娘,杜甫此后五十年间再没有见过其人其舞,但他始终关注着公孙大娘的起伏变化。从贞观以来,尤其到开元年间,再到天宝初年,这是大唐王朝经济发展、文化艺术异常繁荣的时期。疆域的拓展,为中西文化的交流提供了可能;佛、道的兴盛为文学艺术的多元并茂注入了活力,诗歌之外,书法、舞蹈、绘画、传奇故事无不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这样的文化背景,不仅为公孙大娘走出乡关、走向更大的舞台开拓了渠道,也为她进一步提升剑术舞技提供了滋养。开元年间,另一位舞剑高手裴旻就曾是公孙大娘的剑友与对手,据《独异志》记载,裴旻“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观者千百人,无不凉凉慄”,他与公孙大娘有过多次的切磋,但终是略逊一筹,不敌我们这位唐宫第一舞人公孙大娘。杜甫虽时时飘泊,其心却处于文化艺术的激流当中,耳闻着公孙大娘的艺海弄潮,回味着这位佳人当年的飒爽英姿,当在四川奉节(夔府)看到李十二娘的剑舞后,竟按捺不住对公孙大娘的缅怀、赞美之情。他意浓笔酣,诗情汤汤,用文字为我们留下了一代舞者的风姿剪影。
公孙大娘的风姿一直浮动于我的心头,同时也引发了我莫大的好奇心:一个中原女子,何以能舞出高超的“剑器浑脱”?据《唐音癸签·乐通三》载,“浑脱”是西域的《泼寒胡戏》所演变出来的剑舞,于武则天末年传入唐宫。“剑器”本就是中原地区的剑术,自不待言,此二者经公孙大娘的多年演练,揉而为一,方有了“剑器浑脱”舞。问题是,公孙大娘从何处接触了西域浑脱?杜甫6岁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时,公孙大娘尚未走出乡关,不可能从京师学得。有人说,她是受乃父所教。但问题又来了,她的父亲也是中原人,焉何懂西域之舞呢?
我不敢放大这一疑问,唯恐迷失了公孙大娘的籍贯。但我抑制不住对“美”的渴望,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史籍,走进千年前的烟尘古道和雅士、艺人交游的场馆王榭。我差一点儿就触摸到了公孙大娘的裙带,但可惜,飘飞了;我差一点儿就触摸到了公孙大娘的剑锋,但可惜,闪开了……在多次的“差一点儿”的累积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公孙大娘的一些不确切的家世。我斗胆为她拟了一份档案:
姓名:公孙大娘。曾用名:公孙腊梅。
籍贯:汝南濦阳县(河南郾城)城贤武街。
出生年月:公元698年冬月。
直系亲属:父亲公孙恺,武解元出身,善剑术,开镖行并兼营药材。
生母刘氏,早卒。继母翁娜吉斯,中亚安息州人,善歌舞,生有一子,姓名不详。
社会关系:张九龄,公务员,官居开元年间宰相。李龟年,长于作曲,擅奏羯鼓,开元年间著名歌星。
这是一份很可能有所失误的档案,没有公孙大娘的体温,没有言之凿凿的历史符号,但是,当我费了很大的劲,把它从流散的故纸堆和民间传闻中检索出来后,我依然感到了欣慰,因为它至少回答了我公孙大娘确系郾城人氏,而且又何以精通“浑脱”的原委。从这一点出发,我在后人对盛唐社会的型塑中勾勒出了公孙氏早期的家庭故事。即:公孙恺早年曾护镖至岭南(今广东),时逢张九龄在“大庾岭”负责修筑“梅关古道”工程,大批民工染上时疫。公孙恺因粗通医道,遂为民工送药煎制,为张九龄所识。不一年,公孙妻病亡,张九龄此时升迁至京师,公孙恺亦返乡携女转赴长安,重操护镖旧业。因为张九龄的关系,公孙恺的镖业颇有声誉,他经常往来于长安与西域多地。那时,唐王朝在今天乌兹别克的坦布哈拉设立了都护府安息州,公孙恺在这里结识了西女舞者翁娜吉斯,不久,迎娶入室。先前,公孙大娘亦随父亲久习剑术,翁氏入室后,始授公孙大娘西域之舞。又数年,公孙恺染疾,思乡之情惶惶,举家于公元712年回归故里。其时,公孙大娘已年届十四,慧根开启,于古郾城(今漯河西城区的古城遗址)的贤武街开设教坊,专司剑舞……
公孙大娘在父亲和继母的指导下,不仅习武,还努力习文。她熟知战国时期的著名剑术家盖聂和荆轲,并能以古曲颂唱高渐离送别荆轲时唱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从而在精神层面铸就了女儿英雄气。但她最刻苦演练的是剑术与舞技,且多有创新。《西河剑器》与《剑器浑脱》就是经她创新提升后的两个经典舞蹈。演《西河剑器》时,公孙大娘身着戎装锦衣并戴五彩帽子,鲛俏飘带,破风而起,活脱脱的女侠临世;演《剑器浑脱》时,公孙大娘头戴胡帽,脚穿胡靴,身背风翎,俨然藩邦侠女飘来。她的一招一式,她的动静体态,堪称精妙绝伦。
大概在开元七年(公元720年)前后,公孙恺病逝。公孙大娘在继母的支持或要求下走出故乡,先去了洛阳,而后一路表演来到西京长安。我们无法考证她是如何成为宫廷头牌舞者的细节,但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她的剑术舞技“独出冠时”,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二是得益于张九龄的推荐提携,使她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捷。关于这一点,在此后的一件事中可以看到,那是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7年)八月五日千秋节,时值唐玄宗生日,张九龄送《千秋金鉴录》作贺仪,并安排庆生宴会上让公孙大娘表演“剑器浑脱”舞。于此可以看出,张九龄对公孙大娘不仅熟知,而且欣赏,他应该在公孙大娘入京后对她多有帮助。
当然,张九龄尽管是一代宰相,但如果公孙大娘实力不强,那么,他对她的帮助也就有限。事实是他不仅帮了,而且提携了。公孙大娘确实是一代艺术精灵,她博采众长,善于创新,巧妙地把唐太宗李世民规范出的“宫廷十部乐”和唐玄宗李隆基自编的“霓裳羽衣曲”融入《剑器浑脱》,使《剑器浑脱》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她还以同行裴旻的剑术为基础,创造出了《裴将军满堂势》之舞;公孙大娘很有亲和力,在业界广交朋友。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兄弟都是开元年间的善歌善舞明星,公孙大娘与他们交好,经常同台献艺、切磋交流。尤其与李龟年之间,二人配合默契,歌舞奉和,引发宫廷内外的热烈追捧。中书舍人司空图作《剑器》诗称曰:“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晚唐名士郑嵎对公孙大娘的剑舞多有考证,追忆当年盛况:“于勤政楼下,使华夷纵观公孙大娘舞剑,号为雄妙也。”并在他的《津阳门诗》中夸道“千秋御节在八月,会同万国朝华夷。花萼楼南大合乐,公孙剑伎方神奇”……这些,都充分说明公孙大娘的影响直达庙堂之高,亦风靡江湖之远。
不仅如此,公孙大娘的剑舞还深刻地影响了其他艺术门类。开元年间的著名画家吴道子,世人称之为“画圣”,在观看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后,对运笔之道进一步开悟,他的壁画用笔以“高古游丝”而细描,线条极其飘逸,使人物的卷褶飘带呈曼妙轻盈之势;同时代的书法家张旭,人称“张颠”,在多次痴迷地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后,呼叫狂走,飞奔回家,落笔成书。他仿佛将手中的笔幻化成了公孙大娘的剑,时旋时转,时如猛虎下山,时如蛟龙出水,变化莫测,书艺自此直达妙境。就是这位奇人张旭用狂草书写了南北朝时期谢灵运与庾信的4首古诗,为今天的中国人留下了《草书古诗四帖》之墨宝,并成为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中国通史》一书的插图。后人论及唐人书法,对欧、虞、褚、颜、柳、素等均有褒贬,唯独对张旭赞叹不已。有人笑说:是公孙大娘助推了张旭一把。其实,不止是画家和书法家受到了影响,连诗圣杜甫后来形成的“沉郁顿挫”、“ 鲸鱼挚海”的诗风,又何尝与公孙大娘的舞风没有微妙的神似之处呢?
我想说,公孙大娘是美的化身,是艺术的精灵,是我们这个两河交汇处继许慎之后的又一道文化之光。许慎是巍峨的,公孙大娘是璀璨的。虽然公孙大娘没有留下可以令后人凭吊的遗迹,但她驰骋艺海的创新精神和无与伦比的剑术舞技,足以令今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神思遐想中顿增荣光与豪情。
昔人早已远去,记忆却应该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