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工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打过我一次。现在回味起来,我还认为,那次他确实打得应该,打得好、打得值。
1975年8月8日的漫天洪水把老家冲没后,父亲在第一时间打长途电话告诉我,但并未说俺娘殁了,只说南乡遭了大难,让我快点回去。
当时横贯漯河的两条河流——沙河和澧河也是水势汹汹,四处决口,万分紧急。特别是澧河南岸堤坝的决口有几丈长,大水一片汪洋,汹涌澎湃地向东南老王坡的洼地倾泻而去,刹那间把漯河到舞阳的公路掘地丈许,一人多高的滔滔洪流如万头脱缰猛兽咆哮汹涌,令成百上千个急于回灾区探视、救急乃至奔丧的人们望眼欲穿,只恨插翅难飞。
只得等到次日东方现出鱼肚白,依靠当地人用镰把粗的麻绳把路沿边的大棵杨树一株一株地攀连起来,人们才胆颤心惊地抓紧绳索、冒着齐腰的湍流涉险渡过。紧接着我又步行100里,当双脚打满血泡、饥渴难奈时,才赶到县医院见到了老父亲。
爹痛心疾首地说:“恁娘殁了,尸首找着了,就地掩埋。恁三舅四舅两家一共冲走了五口……”我没停留多久,再向南紧步20里,回到了童年时代令我留恋不舍的出生地。
但是,我极端熟识的故乡哪儿去了?朝夕思念的家园何处寻觅?放眼望去,满目黄汤,沟填死尸,腐臭冲天,漫野萧寂。往日的阡陌小径何处安在?梦里的绿树柳荫哪有踪迹?百年的茅屋陋室不见一间,偶有一声绞人心肺的号鸣,瞬息便引来一连串的号啕悲啼……
回到县医院,见到苍老的父亲,我们的痛楚和悲哀除了眼泪,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到了晚上,我对他说:“爹,剩下你一个人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在外面也放心不下。明儿个和我一块去吧,到外面散散心。你要是愿意去开封,我还可以把你送到俺姐家去。”
爹沉默不语。
第二天又商量、动员、劝慰了半天,他终于应承了。我立即到汽车站打探是否通车。公告说,公路己经修复,从即日起开通班车。我回去对爹说:“车通了,你准备一些零星东西,门一锁,咱就走。”
他在屋里摸摸这、抠抠那,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俺娘的一寸底片,交给我,让我到照相馆里放大几张。我犹豫了一下,转而对他说:“把底片带上,到漯河再洗吧。”爹似乎有些不悦,目光呆滞地望着底片,稍倾又戴上眼镜,把底片贴近眼前,反复地凝视。尔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干净的处方纸把底片折叠好,握在手里,径直向门外走去,把我闪在了一旁。
过了许久,爹才回来继续翻箱倒柜。我焦急地催他,不用带很多东西,得赶紧去汽车站,再晚就搭不上车了。 他头都没抬说:“今儿个走不成了,恁娘的相片明天才能取。”我心里滴咕:去漯河不-样洗吗?拗不过,只能再住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把棉被和褥子都打包成一大捆。我在一旁说:“大热天的,不用带被褥。即便是以后跟俺长住,俺那儿的被褥多着哩。”
他对我不理不睬,被褥也越捆越多。我有些不耐烦了,生硬地说:“不用带了,俺那儿啥都给你准备的三表新,不比你这臭气……”
“啪”的一“脖拐”(方言:耳光)糊在我的脸上,我茫然投视父亲,他怒目圆瞪,脖子上的青筋暴突着说:“你走吧!我哪儿都不去!”
我呆若木鸡。他缓口气说:“这床被褥是恁娘一针一针缝的。你伸出手来摸摸这被褥,哪儿没有恁娘的体温?你这孩子咋就这样对她没情分?……”
我这才愰然大悟,原来船在这儿弯着。这一掌仿佛助我猛长了三十岁,这一掌又仿佛勾回三十年来娘对儿的如山恩情。在大灾大难面前,我竞然如此顾此失彼,和老父相比,我竞然如此地不明大理。我忍着羞愧,真诚地说:“爹,我错了!这一捆被褥都带着,我扛。我这就去取娘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