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红

舞台上，刘欢大大方方站在那里，还未开口就先有气场，台下悄然，静等他甩开歌喉，那雄浑宽厚的歌声就泼喇喇地发出来，如草原里吹起的一阵狂风，又如大海边卷起的巨浪，让人亢奋、激动昂扬，而他自己却稳如泰山，没有大动作，偶尔配以手势，简单到位，却引人共鸣。在他的歌声里，人们不灰心，不沮丧，信心百倍，对未来重新充满了希望，因为我们完全可以从头再来。莫言就是刘欢一类的作家，他在《蛙》里讲故事的样子，也像舞台上的刘欢。

朴素的语言功力

在读《蛙》之前，和读其他书一样，我“不动笔墨不看书”，事先准备好笔和本，想记录些什么下来。一本书读完，值得记录的好词句却很少，全书基本都是大白话，朴实得掉渣，营造的意境却如一幅幅淡墨山水画，黑白质地，不带色彩的素描。这样纯粹的语言，不加修饰，不矫揉造作，是乡俚俗话，原汁原味，回归本真，却极耐咀嚼，我相信即便村野乡夫和小孩子都能看懂。凡在农村呆过的人，都会往事重现，历历在目，都会觉得他写的就是自己庄上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一个个用身体命名的人，熟悉亲切，都是自己村上的父老兄弟。小说给我们讲的是七十年代农村计划生育的事，关系国计民生的事，很大很大的事，他却不像我想象的憋足了劲，大着嗓门可劲地渲染，而是不动声色，沉稳有力，波澜不惊，徐徐道来，字字句句却直捣心窝。

细腻的场面描写

莫言擅长场面描摹，看似漫不经心，却步步惊心。尤其是两个片段的叙写，捕捉细节，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一个是姑姑酒醉回家路上，经过一个池塘被群蛙追赶的场面，情势危急，揪人心肺。哪里是蛙，分明是千万个婴儿夺命的冤魂，发出凄凉而怨恨的哭声，从四面围上来，撕扯姑姑复仇。加上脚下泥泞粘脚，似千万条长了吸盘的线，拽住姑姑的脚步摆脱不了。她只好匍匐着膝行而前，千万只蛙又蜂拥而来，蹦到身上，又嘶又咬，还在她身上撒尿。咬她不怕，姑姑怕它们冰凉的肚皮贴在身上的黏黏的感觉，恐怖万分，姑姑每抓住一个青蛙，便像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本性使然，姑姑终于一跃而起，想快速逃离这个魔界地狱。青蛙组成了一支大部队，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追赶而来，像一股浊流，厚重磅礴，势不可挡。路边还有随时蹦跳而出的青蛙，对她围追堵截，让她无路可逃。姑姑魂飞魄散，她宽大的黑裙被撕成片又被青蛙吞噬，她几乎赤身露体，她逃到桥上遇到郝大手，一头撞进他怀里，才有了人间真实的感觉，她噩梦般的经历，让我们理解了她下嫁的原因，那一刻，他再老再丑，她都不会嫌弃，只要是人，他就是救星，是恩人；只要能让她挣脱追逼，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跟定他，他的怀抱是她慌不择路、疲于奔命的天堂，温暖真实，有人气，有人味。

还有一个是“我”被张拳的外甥——那个坏蛋穷追不舍的场面，也是如鬼索命，让人不敢喘息，没有退路，没有救兵，没有同盟军，孤身一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苦无依。随时都有死命的危险，谁来救救他？这是读者的担心，是作家的妙手所为，他创设一个危机四伏的氛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牵扯着我们的心，高悬到喉咙口，只想为他大声疾呼：住手，你这坏蛋！我们渴望有正义有本领的超人快快从天而降，解人危难，超人却不知身在何处，迟迟不来，任“我”如躲疯狗一样惊慌失措，哭天求地，却没有任何指望。一个有名望的作家遭遇轮番羞辱，斯文扫地，让人叹息、痛恨。

至此我明白，真正的文学大家才能像莫言、刘欢一样，驾轻就熟，举重若轻，气定神闲，笔落惊风雨，撼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