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金霞
我曾经是一名很传统的教师。
那时候,学生几乎和我一般大,可我却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咕咕咕”地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护在我的翅膀之下。我给学生缝过衣服,我带学生去医院看过病,我给家境贫寒的学生出路费、交学杂费,我给学生熬粥、煲汤、喂饭……那时候,我心目中好老师的形象是这样的:生活中,对学生无微不至;课堂上生动活泼,对学生一视同仁;谈心时像牧师一样指引灵魂,关心时像保姆一样体贴入微,批评时像法官一样刚正不阿。
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就这样不遗余力地扮演着好老师的角色。白天我几乎“长”在教室里,而夜晚,不管是寒风凛冽的冬天抑或蚊虫肆虐的溽暑,贴在学生宿舍门墙之外的我总能屏息敛气、全神贯注。
但是,当我渐渐发现学生不再因我的关怀而感动反而无动于衷,不再遵循我的谆谆教诲反而阳奉阴违,不再把我的评判当成金科玉律反而腹诽连连甚至嗤之以鼻、任意冲破我为他们精心树起的樊篱时,我的心碎了!伤心、懊恼、痛苦、愤怒、厌倦、冷漠……这些情绪如潮水一般把我淹没。
年轻的心灵蒙尘染垢,我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绝望了!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诅咒他们——这些浪费了我的青春、枉费了我的热情、耗费了我的时间的没良心的家伙们!我恨透了你们!
于是,我开始在班里指摘他们的劣迹恶行,诉说我的疲惫和失望,泪水也随着疾言厉色滚滚而下。学生们呆了,哭了,泪水如汪洋滂沱,其状若痛心疾首。他们诚恳地道歉,他们虔诚地改过,他们真的乖了很多……因为爱,所以痛,我一直这样认为。可如今回首那时的我,是多么脆弱啊!对于教育,对于学生,脆弱的我付出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爱啊?
爱,是一种付出,但绝不应是一种投资。付出了爱就要求服帖、感恩和报答,这样的爱,只能越来越沉重,教师的情感也因此而变得异常脆弱,每个学生都成为负债的门徒。
师恩深似海,学生只能背负着心灵的感愧,不忘所来从自,不敢造次师门;如果稍有异举,便天塌下来一般,如雷电裹胁着冰雹。学生最怕的是我们以爱的名义去要求:
“我这么辛苦地给你们批改作业,你还不交!你对得起谁?”
“我每天早上早起跟操、晚查就寝,你却不遵守作息制度,你有没有良心?”
“我为了备好这一节课,晚上都没有睡好,白天不是照样精神抖擞地上课吗?你上课怎么还瞌睡打盹?”
……
每每面对学生这种种“不争气”、“没良心”的作为,有多少教师不是这样呢?教师或者咄咄逼人,或者满面失望,或者眼含热泪,以施舍的姿态训诫,以恩人的身份自居。于是,学生由反抗到不满再到委屈再到抱歉再到愧疚再到忏悔再到保证而终至于感激涕零、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学生俯首帖耳了!
相对于体罚而言,也许这种精神上的收降是更加可怕的。因为棍棒之下可能激起强烈的反抗,而面对又累又苦如父如母对自己厚望殷殷的老师,就是铁石心肠的学生也不能不感动啊!
它逐渐让学生适应了自己感恩戴德的心理角色,从而发自内心地服膺于教师。被驯服之后的学生,并不是从此便不再有“悖逆”的心理或行为了,而是只要有了,他就会在内心对自己进行谴责:“我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的老师呢?”或者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或者此心惴惴,被心灵拷问得不得安宁。可是,我们如果发现,原来我们竟然是靠以弱护短、以示弱而博得同情的手段来教化学生,这不是对爱最大的讽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