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丰
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我爱上了背诗词。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记忆力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太多可以背诵的诗歌。那时的读物就是《语文》课本,只有几篇是古诗词。在附录部分,还有一二十首诗,那是选读的,也就是今天孩子们的扩展阅读。
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大家在早自习时背附录里的诗词,“一早上背两首,谁先背会就可以回家吃饭。”几分钟后,我就走向了讲台,在老师面前背了出来。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有背诵的天赋。伯父是语文老师,在识字之前,我就能跟着他背好几首唐诗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开始背诵,却发现过早回家吃饭没什么意思。背诵古诗本身,比早饭更让人开心。一节早自习,我就把附录中所有的古诗都背完了。如果谁在那个时候送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我相信自己也能全部背出来。事实上,在我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我就把《古文观止》的上半部全部背完了。
背诵最大的乐趣在于其节奏感。不管是否理解诗中的深意,摇头晃脑背出来,自有一番乐趣。这就是所谓韵律的魅力吧。读大学之前,我们一直用河南话背古诗,后来听到一种说法,中原官话是最早的“普通话”,那些唐代诗人的韵脚或许和河南话是相通的?如果你在早自习时间,来到河南乡镇中学的教室外面,倾听孩子们用河南方言朗读唐诗,或许真的会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到初中我如法炮制,不但背古诗,还背英语、背历史。在应试教育的海洋里,我一直靠这个笨法子为生,甚至用这种办法来学习数理化,虽然不可行,但至少记住了基本公式。那是相当孤独而快乐的旅程。是背诵这种怪癖催生了我阅读的兴趣。我读《隋唐演义》,读完后可以完整地讲给小伙伴听,虽然不是背诵,却不会有任何细节的差错。
记忆力是神奇的东西,到如今绝大多数诗词我都已忘记,我甚至不记得小学和初中老师的名字。那段热衷背诵的时光,就像一场梦一样,似乎并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什么印迹。我无法按照格律写出古体诗,在写文章时也很少引用那些曾经让我如醉如痴的诗句。因此当我看到《诗词大会》上的武亦姝能够背诵2000首诗词时,有一种相当复杂的感受:背诵对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抵抗孤独的方式还是纯粹的音律享受?是一种学习习惯还是不得不为之的竞赛?
有一位来自河北的农村妇女,从小她的弟弟就得了重病,如今她自己也得了癌症。她买了一本《诗词鉴赏》,在住院的时候就把它看完了。当她背诵出“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时,那就不是普通的诗句,而是融入了她生命最深处的感悟。在那一刻,她穿过了岁月,和诗人郑板桥真正相遇了。她甚至比诗人本人的体会还深,当初板桥写这首《竹石》时,不过是一种艺术家的咏怀而已,而在这位农妇心里,这不仅仅是语言游戏,而是真正的力量。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多喜欢背诵的人。尽管媒体喜欢把背诵诗词与所谓才华结合在一起,武亦姝甚至被称为古代才女的复活,但是只有曾经真正沉迷于背诵的人才懂得背诵对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古诗词是汉语经受历史考验之后存活的精华,它和每一个具体生命的相遇所唤起的体验都是不同的。《诗词大会》这样的节目,只是揭开了神秘一角罢了,更多的人都在那些充满魔性的诗词陪伴下孤独地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