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景

1999年3月，我从县直单位调到乡镇工作，到任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邀请三位长辈和一位经常给我父母看病的医生饮酒闲聊。期间父亲推门进来，和蔼地与我们打招呼说：“你们慢慢喝酒，我先休息了。”我们纷纷起身与他说话，父亲没有一丝异常，只是头发刚刚理过，显得很精神。谁知，这竟是与父亲的永别。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便急促地呼喊我去看看。我很快穿衣来到父亲卧室的床前，看到他慈祥地躺着，我用手摸他的身体，体温很低，叫他，他没有反应。我感觉不对，马上给那位医生打电话，医生很快就来到我家诊断病情，一会儿医生低声对我说：“你爸不行了，不要去医院了……”

父亲的灵堂挽联横批是我熟悉的“慎终追远”。由于父亲走得突然，我沉浸在悲痛之中，身体受到打击，右脸肿胀，医生为我打着吊针，当时无暇想这四个字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离我愈发遥远，我人生的阅历不断丰富，也越来越感悟到孔夫子“慎终追远”的深意，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平凡的一生有永远抹不去的东西在影响着我。

父亲1929年出生于鹤壁市大河涧乡将军墓村，4岁丧母没有人记得他的诞辰，一辈子没有过过生日。1950年随祖父逃荒到山西省沁水县陈家山村。1952年应县教育局招聘在本村小学参加工作，一直到1965年在“四清”运动中受迫害辞职，13年时间先后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担任小学校长到学区负责人，他所在学校勤工俭学的经验在全县推广，学区教学成绩突出，在县、地区很有名气，深受学生和家长的爱戴，多次受到县、地区教育局的表彰。1980年父亲平反恢复工作，按政策还应恢复母亲的工作和全家人的城镇居民户口。父亲说：“只要能让我工作，其余的我不要求。”他要用余生再为国家荒废十多年的教育事业多做工作。1982年父亲调回河南淇县工作，一直到1989年退休。父亲大半生都倾注在教书育人上，无怨无悔，执著坚守。

父亲一生清贫。早年逃荒到山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参加工作工资微薄，母亲在漯河工作，他们是两地分居，那时已经有了姐姐和我，父亲还要赡养爷爷，照顾大娘和侄儿一家。蒙冤失去工作，母亲也回到山西，姥爷姥姥和舅舅，从城市下放到农村，也和父亲聚在一起，父亲的负担可想而知。在山西蒲峪农村时，我已有记忆，父亲在山上开荒种地常背着我去，把我放在地头玩耍，他去干活。成年累月，起早贪黑劳作不止，勉强能养家糊口。回到淇县以后，姐姐出嫁，我和两个妹妹上学，家在古城村分有责任田，父亲每星期天都要回家种地。回学校时骑自行车把家里打的粮食驮回县城，在学校父亲既要负责全校工作、上课，还要给我们姊妹三人做一日三餐。我姊妹三人在县城上学，父亲工资低，常常入不敷出。我和妹妹曾有辍学的想法，父亲坚决不依，好说歹说要我们坚持完成学业。我家后来在古城村盖了房子，正屋的门匾是父亲写的“文明传家”，这也许是父亲坚持让我们读书内心的诠释。

父亲称得上是多面手，乐观助人，坚强不屈。他少年读过私塾，中学在河南大学附中读书。直到晚年，父亲还能背诵中学时的英语课文；他毛笔、硬笔字写得很好，从山西到河南，每逢春节，父亲都用几天时间为邻居家写对联，乐此不疲；他还能绘画油漆，总有人娶亲嫁女，请父亲给家具画画油漆……退休后，1995年父亲被检查出癌症晚期，专家说已不能手术，建议中医保守治疗。一直到去世，父亲都能自理，没有给儿女增添侍候的麻烦。

父亲对子女的爱是深沉、宽广和朴素的。父亲很会讲课，但生活中，尤其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语，对子女要求很严格，甚至苛刻，我们几个都心存畏惧。我小的时候害了一年的病，父亲常常背着我走几十里路去求医为我治病，现在想来父亲一年的奔波，既有身体的负重，更有心灵的负重。他本没有种过地，却在山里开了许多荒地，种了各种庄稼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父亲也要求我们学干各种农活，锻炼我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们姊妹三人节假日都在地里干活，耕读传家，其乐融融。

我们姊妹四人都干着平凡的工作，但能在本职岗位上干得出色，这是和父亲的教育分不开的。没有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的父亲也一样。在我家有一幅父亲绘画书写的书法条幅，是抄录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年工作的经历才愈加懂得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为人正直，不屑世故，没有为家庭和子女谋取一丁点不应有的私利。他希望我能当一名教师，这是我读大学上师范的初衷。我工作以后父亲常给我说的一句话是：“端公家的饭碗，要清白做人，干净做事。”至今仍觉得受益无穷。

2010年11月，母亲也随父亲而去。从此，我辈永远无法重现椿庭萱堂的幸福，要永远承受风树之悲。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慎终追远，明德归后矣”。

又逢清明节，梦魂不惮天国远，几度乘风问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