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村庄于我的意义就像是孕育婴儿的襁褓。我生于斯,长于斯,土地上长出了庄稼,也强壮了我的骨骼,井里涌出了泉水,也充盈了我的血脉。总之,村庄养育了我的父老乡亲,而我就是村庄的儿子。
中原的村庄几乎都有着同样的面貌和同样的特质。最初都是一户或几户农人为了生存选择了这块可供生存的土地敷衍生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慢慢形成了村庄。只不过因为人口的多少也让村庄有大有小而已。
我的村庄相对而言是个小村,从记事起也就是几百口人。和许多村庄一样,村人几乎同宗,为数不多的几户外姓要么是入赘而来,要么是其他特殊的原因也让他们成为村庄中的一员,但他们都自觉地融入了这个集体,甚至在辈份上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就也随族人一起长幼有序了。村庄虽然小,但和许多村庄一样,也有着自己的个性与特征。譬如邻村,自古以来不盖楼,直到现在村里有钱人多的是,但路过那里,仍然不见一家起楼。村人的神奇传说不知道有什么根据,但那村从古至今人才辈出,考上大学的成群结队,这就让村人坚决秉持了不盖楼的信念至今,不盖楼也就成了那村的特征之一了。再譬如我说过的近邻的通过道之说,皆是如此。而我村,最能让村人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村里曾经出过父子总兵、两个进士的人文景观了。不管怎么说,村庄的出现和存在绝不单单是村人聚集在一处敷衍生息那么简单,我的先人们在脚下的土地上敷衍生息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完成自成体系的道德观念和价值观念,更为自己设计出努力的方向而不懈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而这一切,都是在那些或大或小的村庄内萌芽破土的。只不过这些由我那没有读过多少书,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圣人之道的先人们所秉承的理念里边,多多少少还夹杂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愿望而已。
前不久又回了一趟老家。现在的老家和过去比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且不说家家的房子都盖得如铁桶般坚固,一个大院两层楼的人家在村中也比比皆是。我知道村子现在已经是辣椒专业村,不但大面积种植,更是产供销一条龙产业化的辣椒集散地,村人就靠那火红的小辣椒完成了财富的积累。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村支部书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你是自家人,给你说实话,就今年这一季,咱村就能进一百万!”乖乖!照这样发展下去,就俺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三五年后——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那天的酒我喝得有些醉了,为我那曾经老实巴交只知道土里刨食的乡亲突然都成了家产万贯的富翁而醉。
日夕,酒醒。信步出村,想找到些如今只能在梦中出现的昔日劳作的情景。然而,梦没寻回,却看到邻村的野地里竟凭空盖起了几排连体小楼。我就有些惊讶:虽然城市的房地产开发搞得如火如荼,让那些开发商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但要说让谁在这远离都市且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野地里开发个楼盘销售,他不是有病就一定是吃错药了。
老书记告诉我说是邻村学外地的做法,要把村子整体搬出,再把村子原占的土地整理出来耕作。事实若真是这样,作为现在已经是局外人一个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但不论是从习近平同志“新农村建设一定要走符合农村实际的路子,遵循乡村自身发展规律,充分体现农村特点,注意乡土味道,保留乡村风貌,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的指示而言,还是我从农民的角度就事论事想,拿正在耕种的土地建了连体小楼,那本肥沃的熟地从此就种不了庄稼了不说,而把原来的村庄腾出来再进行整理,生茬子地得多少年不成庄稼,能多出来几亩能耕的土地怕也是个未知数呢!
这就让我想起了我在外地见到过一个据说是被联合国评出来的全球生态平衡村。那里全部建着数排红瓦白墙欧式别墅(据说是联合国资助的资金),不但看上去很美,并且是按西方发达国家的标准在各家均建了车库、狗舍之类;村里的一把手极有可能被设计或建设者认为是村中酋长或者贵族之类,因此他家的房要比普通村民家大上一倍不说,还增加了花园和游泳池。在外面看那村庄,着实让我羡慕,心想:我的村庄若也是这样,我的父老乡亲不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么?然而,待我们进村,不禁哑然失笑了:那里所有的车库里都堆满了柴草,所有的狗舍里均喂的是猪。更有甚者,村书记家的游泳池里养了些他在村外河沟里捕回来的鱼,那花园则成了他家的小菜园了。那时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句“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古话,更佩服那里的人们竟和我的父老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物尽其用的创造力。
于是我就心生慨叹了:如果我的村庄也从原地搬到旷野,村庄不就变成了旷野了吗?若干年后到底哪里是我那有着袅袅炊烟升起的村庄呢?
村里的祠堂已经塌了。如果村庄再没有了,即便我是草木,我还能再到哪里寻找自己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