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家乡的夏,每到夜间,常常会听到鸟叫声,村人也常常会根据各种鸟叫的音调赋予这些鸟儿名字,如“豌豆偷树”、“吃杯茶”等。这些名字都起得与村人的劳作和生活十分契合,如“豌豆偷树”的叫声应该是豌豆透熟的意思,也就是快该割麦了;而“吃杯茶”则是在凌晨叫起你赶快下地收割已经熟了的麦子,割累了就吃杯茶。其实庄稼人在麦忙季节是很难认真地喝杯茶的,渴得很了,井里打出的凉水猛灌一气就很享受了。说到底,那些被赋予了名字的鸟叫声其实就是时令的对应,并寄托了村人美好的愿望罢了。
几乎与“豌豆偷树”、“吃杯茶”同时叫响的还有一些鸟叫的声音,虽然也被村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或理解冠了名,但那声音和由声音而获得的名字就不那么好听了。如听到一种酷似牛“哞哞”叫声的鸟就以“地哞牛”命名,听到一种音似“可熬”的鸟叫时就用“可熬”作为这种鸟的名字。其实这两种鸟到现在我也只是听到过声音,却说不准是哪种鸟、抑或是哪种鸟在什么时间又为什么会发出那种有悖于鸟类基因的叫声。幼时,在黄昏的旷野,暮云四合,农人在这个时候已经累了一天,一般是不会再扯了喉咙唱那“秫秫棵”里的戏文,只有匆匆的脚步伴着肚子的“骨碌”声悄悄往家的方向弥漫。这时,往往会听到那种扯着悠悠长音酷似牛的叫声,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牛叫,因为从小就对这类声音司空见惯,村人们说是“地哞牛”,我也就认为是了。至于说什么是“地哞牛”,为什么会发出像牛一样声音,因为小,就没问过,估计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村人在那个时辰,一般都是累了一天急着回家吃饭,谁还顾上回答这类不咸不淡的问题呢?况且,真要让他们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在那个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的年代,谁又能给出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呢?然,“可熬”就不一样了。听到“可熬”叫的时候一般都在初夏的夜晚,偎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满天星斗,听着母亲从她的母亲或其他人那里听来、对我讲了无数遍、仍然是百讲不厌的故事,这个时候会从夜空传来“可熬”的叫声,初时,节奏较缓,然在几声之后则会急促,且调门也愈加高了起来,听起来有些凄凉,有些愤懑,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好像在诉说着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但讲述那故事的声音着实不大动听,以至于村人听到谁家的孩子哭闹不止且声音嘶哑时就会形容说“哭得跟那可熬样”。可想而知,“可熬”的叫声给人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噪音。
“可熬”却是真有故事的。
在俺那一片,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可熬”的传说。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庄户主”死了老婆,撇下了一个幼子,为了养活儿子,他续了弦。儿子便又有了娘,却是个“妖娘”。后娘之所以被称作“妖娘”,大都是因为民间流传着许多后娘不善待前妻儿子而遭人诟病,那个“妖”字用在这里就褒贬立现。传说中这个“妖娘”被小庄户主娶到家后,起初还能容得下前任留下的幼子,然待自己有了儿子且又渐渐长大,心理的天平就因为以后家产的分配而不平衡起来。这样的事情在旧社会经常发生,戏台上唱的《鞭打芦花》讲述的不也是这样一个故事吗?我要说的这个故事里,两个儿子对母亲的心理变化是没有任何察觉的,小哥俩倒是兄友弟恭,玩得就如亲生兄弟一般。他们的老父亲看到两个儿子相伴长大成人,感觉到了自己晚年有靠,自然觉得幸福,所以在妇人提出要在两个儿子中间选一个继承家业,另一个则自己谋生的想法和实施方案时,他倒是觉得自己的续弦妻子有点高瞻远瞩并大力支持。妇人的方案是让两个儿子各带一袋麻籽,去到离他们家很远的南山开出荒地,再把麻种上,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谁种的麻出了苗谁就可以回家,出不了苗的当然是不能回家的。至于说不能回家的那一个怎么生存,故事情节的设定没有流传,村人自然没有必要深究。
小哥俩自然不知道父母特别是母亲的想法,只是觉得能够自己做主去山里玩上几天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们很兴奋地结伴出门,一路上如同笼子里放飞的小鸟,在满足对大自然好奇心的同时似乎还需要解决点口腹之欲,因没什么可吃,哥哥自觉或不自觉地从袋里捏了几粒麻籽撂到了嘴里,顿时满口生香,随着一声赞叹出口,那香气也弥漫开去。弟弟见状,立即效仿掏出了自己口袋里的麻籽。然而,他却没有吃出哥哥的感觉:麻籽并不好吃,哥哥那夸张的吃相完全是在骗人。再看哥哥,仍然吃得很香,弟弟有些不相信,就向哥哥讨要一些尝尝。有好吃的东西哥哥自然不能独享,弟弟尝到了和哥哥一样的感觉。平常在家总是被母亲宠着的弟弟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受母亲宠爱,要不然给哥哥的麻籽为什么比自己的好吃呢?母亲偏心!弟弟在得出自己的结论的同时也向哥哥提出了互换麻籽的要求。接下来故事的发展就可想而知了,麻籽之所以香,是被炒过的,被炒过的麻籽无论如何也是出不了苗的。于是,哥哥回了家,而弟弟却在山里苦等。等母亲到山里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因渴、饿而奄奄一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了“渴……饿……”的呼号。母亲见状大恸:“傻孩子,你为什么要和他换呀……他那麻籽是炒过的呀……”
“渴饿!渴饿!娘炒麻籽谁着?”“着”字在我们那里是“知道”的浓缩。传说中儿子死后化成了一只鸟,飞离娘的时候发出了这样一声让娘揪心并懊悔一生的哀号。
儿子死了,留给母亲的只是那句哀号。故事的发展和结局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流传的过程中“渴饿”的发音渐渐演变成了“可熬”。其实村人注重的本来就是故事的本身,故事之外的其他大都是牵强附会,他们给这承载了故事并因叫出的声音近似的鸟儿取名“可熬”,配之以书面流行的“知道”二字,倒也贴切,这就让这个故事以“可熬!可熬!娘炒麻籽谁知道”的面目流传至今。
农耕时代流传的这个故事固然有着那个时代的价值取向,但在今天的乡村依然能听到这样的鸟叫,依然流传着这个故事,不知道村人是否得到了这样的警示:爱本身没有错,可爱的方式选择错了呢?
夜空又飘荡起了“可熬”凄厉的哀号。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母亲早已作古,但她那喃喃地讲述却又伴随着“可熬”的叫声在我的耳边响起。如是我想:“可熬”现在发出的声音是否是在呼唤已经被铜臭浸泡或被雾霾污染的道德良知尽快全方位的回归呢?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每讲完这个故事就会发出一声长叹:“千万别想着害人,害别人就是害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