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人都管我父亲叫老头儿。老头儿是抗战时期入伍的老兵，今年已90岁高龄，每年的“八一”建军节他都当成自己的生日过，真正的生日反倒淡忘了。

“八一”这天，老头儿照例必干这几件事：给百岁老红军也是老领导王承登老人打个电话；穿上旧军装，戴上军功章，和我母亲一道，去照相馆里照一张合影；给当年牺牲的两个战友家里寄一笔钱；到小学给孩子们讲一次战斗故事；到公园里和老年合唱团唱军歌；叫齐儿女们吃一顿团圆饭；晚上还要看一场央视电影频道的打仗故事片。这已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

老头儿爱看战争片，对母亲爱看的生活片常嗤之以鼻，说那是瞎闹、幼稚。他特别喜欢看电视剧《亮剑》，说过去打仗就是那个样子，靠勇敢，靠不怕牺牲，孬种、怂货是打不了仗的，李云龙这样的人，他就遇到过好几个。他知道我和文化圈里人有些来往，就叮嘱我说，见到演李云龙的那个演员一定要代我问个好，我也就虚应一声，心想：哪有这个机会呀，人家天天忙着拍片，上哪儿去见呢？可是，一次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还真在会场见到了扮演李云龙的李幼斌，就与他合了一张影，聊了几句天，代父亲问好的话倒忘了。回家后，老头儿看到合影，很高兴，当个宝贝似的珍藏起来。

老头儿有十几个军功章，有纪念反扫荡胜利的，有纪念抗战胜利的，有渡海战役的，有挺进大西南的，有华北战斗英雄纪念章，有解放太原的大功纪念章，虽然做工粗糙，且褪色严重，但老头儿一直引以为豪，时不时翻出来看看。我七八岁时，看见别的孩子用铜丝、铜块换街头货郎的糖人吃，就回去翻箱倒柜，拿老头儿两个军功章换了一个糖人。老头儿知道后，大发雷霆，痛打我一顿，然后带着我找到那个卖糖人的小贩，把两枚军功章要了回来。从此，我就知道，这是老头儿的命根子，是万万不能动的。

今年年初，老头儿生了一场大病，精力大不如前。出院后，他就要我给他和母亲买块墓地，并先把墓碑刻好放在那里。墓地买好了，在邙山山顶，面对黄河，父亲很满意。但刻碑的时候，他又节外生枝，要求在碑的两侧一边刻上抗日老兵，一边刻上抗美老兵，因为我母亲是抗美援朝时参军的。公墓管理人员说，没有这种刻法，不好办。老头儿犟劲上来了，说墓地就不买了。人家这才勉强同意。墓碑树好后，老头儿不放心，硬撑痊愈不久的病体到40多公里外的墓地看了一次，才高兴地回来。

老头80岁那年的“八一”，是在山东老家过的。他提出要回老家看看，怕以后没机会了，我和弟弟就找了辆车陪同他去了一趟。一路上，他兴致勃勃，话就没停，在哪个地方打过仗，负过伤，开过祝捷大会，记得一清二楚。“八一”那天，我们先陪他去烈士纪念碑祭奠，接着去他两个牺牲战友的家里看望。老头儿已离休三十年，工资并不高，可他一直在资助牺牲战友的家庭。我有时也为他抱屈，参加抗战的老革命了，立过功，受过伤，如今工资还不到我的一半多。他却很满意，说这就不少了，还有那么多战友都没活过来，和他们比，很知足了。

今年“八一”，老头儿又接受一个新任务，省电视台要来采访他，因为他是这一带最后一个抗战老兵了。老头儿很紧张，几天都没睡好觉，老是问我：该说点啥，穿啥衣服，山东话人家能听懂不？我开玩笑说，老了老了，没想到您又成明星了。老头儿呵呵一笑，满脸的皱纹都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