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剑
魏晋之际,在古都洛阳的文化舞台上,聚集着一个为后世知识分子所激赏的文人群体。他们豪尚虚无,蔑视礼法,谈玄清议,吟咏唱和,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以其鲜明的人生态度和独特的处世方式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他们就是被称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可以说,这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相逢于浊世、相守于天涯、相知于山水、相忘于江湖”的名士,他们犹如黑暗苍穹里的群星,照亮了一个昏暗的时代。他们的文学创作,他们的多才多艺,他们的人格精神,他们的率性风流,不仅给当时以污血为底色的高压政治涂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而且延及百代,并演化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而今,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作为中华文化的绝响,“竹林七贤”所代表的“魏晋风度”,仍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许多作家以此为基点,展开丰富的文学想象,试图再现魏晋时代的文人气质,还原竹林七贤的生活方式。应该说,刘彦卿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竹林七贤的洛阳往事》,正是这样一部讲述竹林七贤故事的杰出范本。作品以独特的文史视角,关注着“魏晋洛阳”这座千年古城,用雅俗共赏的方式展示了以七贤为代表的魏晋文人的逸闻趣事,揭示出他们高蹈、失意、绝望、率真、矛盾、挣扎的内心真实,从而为我们拭去千年时空的遮蔽和尘封,让一段沉寂的历史重新活泛起来。这部作品在学术性、文学性和情感度诸方面,表现得相当优异,令人读后十分惊喜。
从这部书里,我们能读到一个学者的谨严。刘彦卿先生对竹林七贤洛阳遗迹的勘探与思考,不是停留在书斋里,而是深入实地,用脚步去丈量,用心灵去感受。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走访了洛龙、伊滨、偃师、孟津、汝阳等区县,有针对性地做了大量的艰苦调查。可以说是一路行走,一路追访,一路文字,一路情怀,最终搜集到了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同时,他又与许多竹林七贤研究者进行了深入交流,对每个历史细节都进行了反复斟酌。正因为作者前期做足了功课,所以阅读这部书时,我们才能如此真切地认识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才能真实体察竹林七贤跌宕起伏的生命轨迹和丰富饱满的生命内涵,才能充分感受洛阳古代士人群体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取舍、徘徊、挣扎的曲折命运。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插入了大量的图片,比如遗址图、地形图、人物插图、名画节选、书法碑帖、诗文图、文物实图、考察活动照片等,这些翔实的资料,一方面体现了彦卿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另一方面也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论证力度。
学者的严谨,还体现为作者的思辨精神。彦卿先生提出观点时,不主观,不武断,而是尽可能从人物的生活背景出发,结合实证,推出相对中肯的论断。比如他考证之后认为,竹林七贤聚集的竹林,并非指山阳那一处,准确地讲应该有两处,即山阳的竹林和洛阳的竹林。洛阳的都亭、柳林等处,也应该属于七贤竹林之游的一部分。甚至不排除两阳之处的其他地方,也会有竹林名士聚会的竹林,甚至于竹林七贤也不一定就是七个人。再比如,应如何看待王戎之俗,他认为应该客观公正一些,在价值多元的社会里,做一个清高自守之人固然令人钦敬,但若积极投身于现实生活,取得俗世所认可的极大成功同样应该肯定。王戎的守财奴形象,是一种乱世中的生存方式,是他故意糟蹋自己的人格形象,来避开凶险的官场,摆脱监视的眼睛和政治上的迫害。这样的分析,入情入理,颇具对历史人物“了解之同情”,一定程度上厘清了在读者中,乃至学界很多流传已久的错误认识,进而加大了这部书的学术厚度。
从这部书里,我们能读到一个文人的浪漫。竹林七贤的洛阳往事并不好写,尤其是人物的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不好还原,因为他们毕竟与现代,还隔着久远的时空。但刘彦卿先生知难而上,用小说家的大胆想象,逐一赋予人物以新的生命温度。比如,阮籍登临广武山这段话,有动作,有语言,有心理,有神态,作者用浪漫的想象,再现了阮籍的生活细节和生命思考。再如,写嵇康打铁的生活场景,看似在写打铁,其实是极具个人想象力的魏晋风度的复原。就这样,在诗意弥漫的打铁动作之间,一个名叫嵇康的青年才俊,栩栩如生地站在我们面前。
读这部书,我们能读到一个杂文家的担当。所谓杂文家的担当,我的理解是:敢爱敢恨。在这部书里,刘彦卿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对笔下人物的喜欢之情。在作者看来,阮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书生的意气和书生的良心,也有书生的懦弱和书生的彷徨。嵇康希望摆脱约束,释放人性,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熊旺的炉火和刚劲的锤打,正是他人生追求的绝妙阐释。“在那个极不正常的年代,嵇康和阮籍这两位浊世佳公子,联袂而至,空谷足音。一个刚烈,一个狂放;一个向死而生,一个绝路求生。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禁区,踩在文人的心坎上。双峰并峙,交相辉映,堪称绝代双骄。”“他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开垦着人类的精神荒漠,于黑暗之中燃起生命的火光,并甘于带着流血的脚踵,用先知的预言,发出智者的呐喊。”这样的语言绝对是有温度的,甚至是滚烫的,它饱含着作者对笔下人物的高度褒扬和礼赞。
面对文化建设中的种种短视行为和社会病象,刘彦卿先生也会毫不客气地发出愤慨之声,予以挞伐,比如,嵇康昔日锻铁处,如今环境污染非常严重,作者这样写道:“嵇康当年打铁的地方,冒出的只是小小的火星和淡淡的轻烟。如今这里却是厂矿林立,污水乱流,尤其是首阳山电厂,可以遮蔽蓝天的烟,比嵇康那时阔气多了。如果嵇康再来这里打铁,肯定难以忍受,为他拉风箱的向秀也要掩鼻而逃了。”这段话,语锋犀利,语调诙谐,表达了一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的强烈正义感。这还算是客气的,而当他得知有关部门为了蝇头小利,不惜拆古城,扒老宅,企图毁掉位于洛阳老城东南隅的阮籍故居时,作者立即披挂上阵,与洛阳老城研究专家、民俗学者和媒体记者一起,奔走呼告,并肩战斗,直至取得最终的胜利。“难道没被认定的文物就不是文物吗?难道没列入名录的文化遗产就可以强行拆除吗?”这些掷地有声的质问,彰显的是一个杂文家以笔为剑的战斗风姿,体现的是一个杂文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性和气概。
合上厚厚的书页,竹林七贤的音容笑貌仍浮现在眼前。七个人,如同七个各尽其妙的音符,虽然参差百态,音色不一,但组合在一起,就弹奏出了美妙动听的乐曲。竹林七贤的洛阳往事,是洛阳的一段乡愁,更是中华民族文化里的精彩篇章。感谢刘彦卿先生,让我们重新经受了魏晋风度的洗礼,并记住了孕育名士的天下名城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