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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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8日 星期

生长故事的树


■余 飞

乡间凡有用的树,大都是人为栽种的,换句话说就是,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树,村人才去栽种。如栽榆可做房屋梁檩,植桐可解板做箱柜,种椿树可以打床。这就说明一个道理:树择有用者植。

有用的树笼罩了任何一个村庄,自幼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自然不会觉出任何新奇。倒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突然对那些也生长于乡间的许多杂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随处可见的构树了。

构树和所有的杂树一样,都不成材。有的杂树是大树的下面衍生出的枝丫,因被大树笼罩而得不到生长的空间而逐渐生成了灌木状;有的则是本身就不具备成材的基因,长来长去也只能成了村人灶中的柴火。这些,作为构树的自然形态,无疑和那些杂树是一致的。然而,构树和这些杂树相比,却又有许多不同。就它的生存状态而言,虽然它也是从没有人栽种、没有人浇水,甚至连有人给它一眼最起码的关注都没有,和我那些世世代代都在土地上繁衍生息的父老乡亲一样,从未乞求过来自任何人类或是自然界的恩惠和施舍,甚至连生命的诞生也都是自己悄没声地随便寻了片贫瘠的土壤扎下根来,然后再萌芽、再随风摇曳出一片葳蕤的浓绿,那枝、那干和那略带毛刺的叶片便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自己的倔强本质和特立独行。

构树的不成材,不仅表现在它因木质绵软而不能去承担树本身需要承载的一切人类需要它去承载的诸多义务,更重要的是,它生长到一定时候就会树干开裂,所以,尽管它从萌芽到抽枝几年工夫就能长到水桶般粗,然在村人眼里,它仍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杂树,最多是有木工手艺的村人,在树长到一把粗的时候,把它砍了,再利用它的绵软,窝成粗糙的农家椅子坐,这也算是它对人类唯一的用处吧。

虽然构树作为野生野长的树木日常不被人类多看一眼,但它还是以自己生命的付出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没见过构树开花,却见过树上生长出的果实。果实有两种,一种是初春乍暖还寒、各种绿意未吐时,构树上却在光秃秃的枝条上钻出一个个绿色、虫状的东西来,村人观其形又根据自己的口语命其名,随口就叫它“构卟叽(音)”。人类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构卟叽”能吃的?或者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尝试着或蒸或炸或热水煮过,再用各种调料拌好食用后大赞其美味的?也许需要有人费时费力去做许多考证,但是,好像没有人愿去为这连个真正名字都没有的东西去浪费许多时间和精力。但我想,它食用功能的被发现,一定与偶然的饥饿有关,如上世纪某些年代的大饥馑。那时,饥饿的人们在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乎易子而食,岂能放过这树上长出的一抹嫩绿?于是,这所谓的“构卟叽”就和其他陆续生长出来的树叶一样,进入了人们饥饿的肚腹,在救人性命的同时,也被人类记住了它的形态、它的牺牲,并给了它一个和自己一样沾满泥土味道的名字。至于说后来人们再去吃它是为了怀旧或为了尝鲜,则不需要深究。或许,构树本来也没有让人们记住它的奢望,有了“构卟叽”这样一个和村人血肉相连的名字就够了。

也许构树也分雌雄。我不研究植物,所以分不出哪种是雌、哪种是雄,但我知道有一种构树结果,果曰“构桃”。村人有谚:“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躺死人。”意思是说桃这种果对人有十分的好处,而杏就不行了,吃得多了对人有害。至于“李子树下躺死人”之说,一则是因为过去村人多在坟场植李子树,树荫覆盖下的土里埋着逝者,那果树就有些阴气,二则是李子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宜多吃,尝鲜可以,多了轻则使人的脾胃受伤,重了就能要人性命。由此可见,村人对桃这种果是给予了高度肯定的。之所以也把构树上结的果叫了桃,一是因为那果的颜色红得鲜艳,想着就令人垂涎,二是因为那果吃起来倒还真的有些甜中带酸,颇有些桃子的味道,薄薄裹在表层的一粒粒麦子大小的果肉虽然不像真的桃子那样让人一口就能啃下半个来,但若是在饥渴难挨时耐心地小口咬下一点,也能让辘辘饥肠得到暂时的补充。

于是,这构树、构桃就有了故事——

相传西汉末王莽篡位,追杀刘秀。这就把个尚未成年却是未来皇帝的他撵得如不着窝的兔子般狼狈。一日,刘秀跑得人困马乏,至一荒野无人处暂歇,马趁此机会啃点脚下的青草。而又渴又饿的刘秀却是得不到任何补充,所以就不得不无奈地躺在树下想如何解决自己那已呱呱乱叫的肚肠。也就在此时,他发现了树上那鲜红的构桃。在此之前他肯定是没有见或吃过这东西的,当然也不知道这让人垂涎的果子是不是能吃。不过他实在太饥渴了,饥渴得让他顾不得许多便抬手摘下一颗塞入口中。当然,他一口下去就啃到了此果内里的苦涩。然,就在他吐出苦涩的同时,却发现那附在表层的薄薄的一层果肉却是有汁且酸甜皆俱,虽然不能果腹,但毕竟聊胜于无,于是他的面前就有了一大片狼藉的构桃。马儿似乎已经吃了不少青草,未来的皇帝也因为这构桃恢复了体力,于是就继续逃亡。虽然未来的皇帝此时还不知道此树是什么树,也不知道此果是什么果,但它毕竟救了一时之急,那么,作为未来皇帝的他,也是要有一些皇帝做派的:既然此树救了自己,那就是立了莫大的功劳,有了功劳就得赏,至于说赏些什么,就眼前的情况也就只能是因时而异、因地制宜。于是,就在离开的同时,他指着这棵构树随口说了句:“日后我若得了天下,当封此树为王!”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再没有继续发展,这个故事也就不会流传到现在了。然而,世上的很多故事之所以流传下来,就是因为故事的本身承载了人们的好恶和对是非标准的认知,所以,关于构树的故事也就必须得有个流传到现在的理由了。

皇帝是金口玉言,任何一句话都不是能随便说的。刘秀那时虽然还不是皇帝,但他日后是皇帝,既然是皇帝,那说出的话就得算数,虽然他说那话时并无人知道,但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记录在案,而且,本再普通不过的构树突然受封,自然就有那些众多的神灵追捧,纷纷施展法力助其急忙生长出一点王者的气象来。于是,构树不得沃土而自生,不得雨水而自旺,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扶持或是关注而茁壮成长,直至葳蕤出一蓬遮天蔽地的浓荫来。

做了皇帝的刘秀倒是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面南登基之后,虽然日日锦衣玉食,但他仍然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当年吃过的不知名的野果和自己当时随口说过的话,便想:既然自己已经是皇帝了,就不能不兑现当年的诺言。于是就派人捧了圣旨,按照他指定的地方,去向他所说的那棵树挂旨封爵了。

一般来说,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因为人们往往都是把愿望寄托在美好的结局上。构树无意间救了日后的皇帝,又无意间得了封赏,这样的结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也有许多故事的结局并不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发展,有的留下空白供好事的人们去发挥想象,更有的结局却是阴错阳差或是颠覆性的逆转,因此就有了那么多的悲剧在世间上演。

关于构树的故事,就没有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发展。

据说出京宣旨的官员来到了该到的地方,也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那棵曾经救驾有功并应该被封王的构树,就在他往那棵树上挂旨的一瞬间,却忽然有了些犹豫:这个时间应该是肃杀的冬天,所有的树都卸去了盛装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皇帝描述的那种救命的果子更是无处寻觅,能够让人评判树之优劣的条件,就只有树的高低和干的挺拔了。没有吃过救命果的宣旨官,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棵生长在石头缝隙中、虽然粗壮却低矮、更不见具任何王者之气的杂树,会是自己挂旨的目标。它的旁边,却是一棵枝干挺拔的椿树,这树无枝低垂或旁逸,而是百枝向上。在他看来,一股王者之气直冲天际,这样的树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树王么?于是,宣旨官就凭自己的感觉,把圣旨挂到了椿树的枝丫上,然后很有成就感地回京缴旨了。

自然界有些现象奇妙得让人无法解释。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的林木中,只要有椿树在,它就绝不会屈居人下,而是拼了命般往上蹿长,直至凌驾于其他树之上。据说,就是因为它被错封为树王,尽管那王位的得来是无功之禄。但拾来的王也是王,白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既然是王了,那就得有点王的派头,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别的树压到下面便是自己神圣的使命了。

而此时再见构树,却仍然在无人关注的沟沿、壕边或石头缝中默默地生、默默地长、默默地结“构卟叽”、默默地生长出红鲜鲜地构桃。不过,细心的人们还是发现构树有了变化:只要它长到一定的程度,就会从树身中间开裂。有人说,这是因为本该是它的王位,却阴错阳差无端被别的树取代而怒火中烧,所以气炸了心肺。并无任何过人之处的构树,没有得到自己本应该得到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就要到手的高官厚禄却因为自己外表的平庸而落到了人家的头上,成了趾高气扬的椿树脚下的看客,于是就怒火中烧,就气炸心肺,就从树身中间开裂。

或许,它从未有过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虽然自己的无意存在立下了救驾之功,但“泥人也有个土性呢”,村人的这句土语,不正是构树最真实的写照吗?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有些土性,不还是一棵名不见经传的杂树吗?

前几天和朋友小聚,不知为什么说起了构树。朋友说,其实构树还是有用的,它的树皮是国家造币的极佳原料。由此甚慰,能有此大用,即便是被扒了皮,也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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