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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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5日 星期

光阴厚朴彼岸寺


■安小悠

我是在正午时分抵达彼岸寺的。许是昨夜才下过雨的缘故,沿途树木幽深明净,虽是夏日,空气里仍带着些许凉意。当我直面彼岸寺,阳光瞬间穿透了我。有些事物,它存在千年,相安于风霜雷电,甚至战乱人祸,只为此时此刻,好与我劈面相逢。

彼岸寺位于郾城区老城西关内(现郾城第一实验中学内)。郾城是我的出生地,但总觉得前世我也一定在此修行过,得道高僧谈不上,或是晨钟暮鼓中的一个小沙弥。那寺名熟悉得如同雕刻在我的心底,任光阴千年万年腐蚀不去。关于寺名的由来,权威的说法有二:一是因其地近水(即沙河)之北浒,故曰“彼岸”;二是因在隋以前与郾城县衙所在地隔河相望,故曰“彼岸”。但我比较倾向于另一种说法,彼岸寺以佛经“修心导善,以辅皇度,是为真谛,所谓世间法而彼岸者”、“生于彼岸极乐世界”故名,因这与我向来遵循的“苦海对面即彼岸”异曲同工。

彼岸寺曾是旧时郾城城内最早最大的建筑群,寺内最早的建筑年代无考,但从解放后历次出土的大量汉五铢、唐开元通宝等三十余种、一千五百多斤的铜钱和汉代的陶片、砖瓦残片来推断,应始建于汉朝,至唐朝初年已是海内名刹。后在“废庙兴学”中被辟为学校,由于年久失修,又遇天灾人祸,大部分建筑被毁,只余一处北宋时期的石刻经幢,即彼岸寺碑,又名龙塔古篆,位列郾城八景之首。如今的寺院是近年重修的,规模自不如往昔,但作为追思之地,足矣。

入了门,左手是一棵高大的楸树,右手有两棵老榆树,也是极高大,树荫撑下来,几乎遮蔽了半个寺院,院内铺着数条相衔的青砖小路。小路延伸处,有一个朱红的香炉,香炉几乎是空的,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孩子在里面放了半块面包,上面插着焚了半根的香。与其他香火鼎盛、花团锦簇的寺庙相比,它简洁、清净、孤寂、空灵。也许是身处校内,寺庙本该具有的功能它都不宜再有,只需要静静立在那里,见证一段历史即可,做一个真正的古寺就好。它那些灿烂的过往,战争给它造成的伤痛,史籍知道、庙前松知道、香炉知道、星月知道,我也知道。

光阴回溯千年,停驻到唐朝末年,盛世繁华已是过眼云烟,朝政腐败,黄河中下游又遇严重自然灾害,各地起义军纷纷揭竿而起。黄巢带着他的军队在郾城、西华、陈州一带与李克用的部队激战,后来军阀秦宗权、朱温又在郾城、蔡州一带混战,大战不少,小战无数,在这些战争中,唐朝扩建宏伟的彼岸寺毁坏严重,几乎遭遇灭顶之灾。

寺庙不仅是中国古代物质文明的载体,也是中国古代精神文明的载体,或许,正因此,它才备受战争发动者的瞩目,才成兵家必争之地。那段光阴,彼岸寺风雨飘摇,仿佛在渡着一条命运的黑河。在历代战乱中,彼岸寺虽都数遭破坏,但世间仍有世事洞明者,于是不断有高僧及地方绅士及时修复和扩建,彼岸寺最终虽未得以保全,但也未能变成史籍上的一抹烟尘,这是彼岸寺的机缘,也是千年后我的机缘。

我绕过香炉,来到彼岸寺碑前,踩着青砖拾阶而上,背阴的地方是青苔微显,镌刻着光阴的印记。据史料记载,这块碑修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时年东京尉氏县契宗大师游郾城时,见彼岸寺院破败不堪,心生悲痛,遂募金重修,恢复殿阁设施,其规模东至火巷,西北至城垣,南至西街,占地200亩,修盖房屋900间,植柏500余株,并在院内修建了12.1米的彼岸寺碑,此次修复历时15年,但遗憾的是,这次修建的寺院毁于元代末年的战争。彼岸寺就此荒废了,以残垣断壁的姿态掩在历史的废墟里,寂寂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从元末等到明初,近百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它终于等来了他,只有他能医治它满身的伤痛。他就是叶县僧人宗岩,它游访至彼岸寺,站在破败的废址上,忆起彼岸寺辉煌的前尘过往,决意要修复它,于是就带领他的徒弟,铲除荆棘,重新整修。彼岸寺得以重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后来至成化年间,本寺僧人道昱又把彼岸寺的大殿扩建成五间,规模较之前更宏大。

至此,彼岸寺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原大寺,日日香客满满,钟声震震,无数文人骚客、仕宦廷僚纷纷前往游览,吟诗作画。传经诵佛的高僧名徒,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也络绎不绝,但最震撼的还在后面。清康熙十二年,郾城知县李应宗捐款修葺了寺中的千佛阁、水陆殿、天王伽南、阎王圣僧殿、天王殿、中佛殿、大雄宝殿等诸阁殿,又增建了禅堂、韦驮殿。至清乾隆年间,彼岸寺尚占地200余亩,有房近千间,如彼岸寺不被毁坏,应是中原第一大寺。

初夏时分还无蝉鸣,树荫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仿佛穿越千年光阴而来,整个寺院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格外幽静。彼岸寺历经千年香火鼎盛,名扬四海,人文绚烂,佛光灿灿,唐朝杜甫、韩愈、刘长卿、公孙大娘,宋代武宗元、苏辙、苏轼、苏过,元明时期元好问、李达之、王季立、谢公翼等皆在此留下过足迹。我小心翼翼地行进在这片土地上,身披旧时光阴,层层穿越,不知脚下的哪一步,将会与以上那些名人骚客的脚步重合。

寺院内立着大小相仿的6块石碑,上面的刻字多数已被光阴侵蚀,几乎无法辨识。但越是这样,反而凸显光阴的厚朴,或者,那石块本身就是千年光阴凝成。其中一块石碑上刻着一个大大的“舞”字,书自著名书法家薛公瑞,造型极华美,顶上注明:公孙大娘舞剑处。碑块是黑色,字是灰白色,那刻痕独凝一段光阴,无星无月的黑夜,公孙大娘着一身灰白裙纱翩然起舞,是浩渺烟波间灵动的仙子,她剑锋闪光,直击少年心底。那是开元三年(公元715年),杜甫从巩县来郾城,也是机缘巧合,这个少年在彼岸寺观看了公孙大娘舞剑,说是少年亦不妥,杜甫公元712年出生,那时不过才三岁。三岁是个什么概念,幼儿园小班而已。但天才自另当别论,“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虽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出身士族,顽皮随性,“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在唐朝的众多诗人中,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位。

那时公孙大娘已是国内一线女星,知名舞蹈家,三岁的杜甫还不是“诗圣”,还未发光发亮,所以无人料到,这个孩子会在55岁时写了一首流传至今的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在寺院一块石碑的背面,亦详细记录了这首诗。

公孙大娘舞艺之超群,不止让“草圣”张旭观后书法大有长进,更让杜甫时隔半个多世纪后忆起仍历历如昨。如果我也生在那时,有幸观之,说不定一直弹不好的琵琶也能茅塞顿开,瞬间领悟其奥妙。我站在石碑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觉得有一种无名的力量要把我拽进唐时光阴里。“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隔着一千多年,戊戌年五月,我把茉莉花茶洒在石碑前,以茶代酒了,一杯敬公孙大娘,一杯敬杜甫。下次再来,我一定带酒。

当我沿着台阶至顶,俯瞰寺院,松柏苍翠,当年苏轼游寺时曾有感古柏苍翠,题诗曰:“曾看大柏孔明祠,行尽天涯未见之。此树便当称子行,它山只可作孙枝。”我此刻看到的断然不是苏轼诗中描述的那一棵文殊院古柏,但岁月悠长,这些后人所植小松,总有入诗入画的一天。我转了个身,彼岸寺碑便耸立在眼前了。

彼岸寺碑通体为青石制作,由上、中、下三层和幢基构成,连接处均有巨石雕刻衔扣。上层是三米高的八凌千佛造型碑,碑的上面为七伎密岩式八脊挑角飞檐,檐下雕有仿木斗拱,幢顶置以葫芦宝瓶,碑上雕刻着360尊罗汉像和24尊佛像,虽经光阴腐蚀,仍见神态各异,生动逼真。碑身置于一个由巨石雕刻的莲花盆中,其下有石墩,雕刻有伎乐仙人,或人手鸟足,展翼欲飞;或吹竽击筑,排箭拍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擎起石墩的是中层的四棱碑,上雕铭文为《重修许州郾城县彼岸寺碑铭》,书势锋锐,苍劲挺拔,遗憾的是书者已无可考。下层基座又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四面刻有护世四天王雕像,组成四个佛龛。下部分有八组佛龛,浮雕天龙八部图,各角有透雕盘龙柱支撑,故称“龙塔”。幢基为直径五米的八角形香水海池,内刻骇浪蛟龙、龟鳖鼋鼍;海岸浮雕亭台楼阁、禅堂佛殿、高山流水、苍松翠柏、仪仗出行、车銮户舆、西天取经等,故称“香水海石幢”。该经幢为古代典型的多层石刻建筑,浮雕造型、图案设计独具匠心,石篆书写、镌刻刀法堪称绝品,整体布局、建筑结构风格奇特,实乃一处罕见的大型佛教艺术石雕珍品。

彼岸寺碑远观似塔、近观如幢,细观为碑,是古代文明的见证,直至建国前还常有京、省及外地名人官吏来此拓片。据说后有一县令不堪往来送迎之扰,以滚蜡将碑身激毁,不知真假。1961年,该碑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一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又被列为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2012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建仿清四角保护亭。

我没有过多停留,因为进来之前,校门口的保安就再三叮嘱我,看完就出来。在离开前,我蹲下身子,掬了一把寺中的泥土,在掌心掂量了这古寺在千年光阴里的浮与沉。当我离开,回望这千古名寺、这龙塔古篆,它掩映在银杏树青翠的树影间,但其背后正在兴建的楼宇,远远越过经幢的最顶端,现代文明与古代文明激烈碰撞,瞬间,我生出了一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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