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几天前，我接到了庞院长的遗书，那是专门写给我的，很短。大意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父亲。你父亲真的很优秀，数学100分，语文100分。1981年的回乡之行，我还是有些许炫耀的成分的。我始料未及，这些许的炫耀摧垮了你的父亲，这些许的炫耀让我思考一生，也是这些许的炫耀让我忏悔并痛苦了一生……

晚上，我又看了父亲留给我的遗书，更短：儿子，庞耀先就是个成分不好的人！数学78分、语文62分……

1981年，我六岁。九月的一天，收获的季节，父亲很是高兴。因为，他的老同学庞耀先要回乡村看望他。

父亲是方圆几十里的能人。虽然，他只是个小学教师，却无所不懂，无所不通，在上千人的乡村，父亲是个人物，是村人的骄傲。父亲自己也骄傲着。

庞耀先家里“成分高”，好多年不被待见，直到1979年“摘帽”。慢慢地，听说庞耀先似乎也活泛起来，朦朦胧胧听说，一两年的时间，就做了哪个学院的院长，是副院长。

那天秋高气爽，十几辆吉普车，三十多人的队伍，市、县、乡等各级领导……

庞耀先的到来，也让父亲黯然失色。

随后的日子里，父亲整日默默无语，面容戚戚，发色苍苍。村人也有了莫名的变化，逮住机会问些莫名的问题：外面的人真能飞上月亮？外面的地真能产几百斤？更有甚者：外面的人真的吃饭和拉屎在一间房？

父亲无言以对，常常满脸卑颜，尴尬咳声。初冬的时候，父亲终于身心俱疲，用了极端的方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让他骄傲，后又自卑的乡村，并留了遗言给我。

父亲至死都在展示他的强大，父亲没有“外面”。

今天，我也做了教师。今天，我们的孩子知道：人不但能飞上月亮，还能到火星；地不但能产几百斤，还能产上千斤；还有，今天，我们大多数人吃饭和拉屎在一间房，不，是在一套房里！

昨日，学校布置问卷：什么决定未来的幸福？孩子们的回答千奇百怪又真实实用。“好爹好娘”“学区房”“补习班”，有的甚至回答“彩票”“遗产”……

夜里，我坐在书桌前，捧腮凝神父亲留下的遗书，又细细揣摩庞耀先给我的遗书。心神不定时，我转身胡乱翻看学生们对未来幸福问卷的奇葩回答，思潮起伏，也辗转难眠。

黎明时分，我决定，我要告诉我的学生，我要告诉我所认识的孩子们，决定未来幸福的，是心中的外面，对，是必须有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