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强
一
在我们村儿,和麻子舅关系最好的是相民叔。
麻子舅出身中医世家,他老爹济之爷是方圆十里八村儿有名的老中医,家底儿比一般人家要殷实得多。他送相民叔读过几天县立高小,本想让他继承家学,怎奈相民叔天生不喜欢做什么郎中,济之爷强之再三,最终也不了了之,随了他的便。
相民叔喜欢读“古书”。夏天,在大家伙儿都睡午觉的时候,我们经常见他拉一片儿破蒲席,躺在颍河大堤上的老柿树底下,伴着声声蝉鸣,抱着砖头一样的书看得入神。那“砖头”有的没有书皮儿,有的有头无尾,有的烂得像翻毛鸡,反正在我们眼里它们都是“古书”,后来才知道是《水浒》《三国》《西游记》……
相民叔不只是喜欢看“古书”,还喜欢给大伙儿讲书里的事儿。我们一帮子小把戏一有机会就缠着他讲孙悟空,而他最爱讲的却是刘关张,并总是摆出一副自豪的神态告诉我们说:“知道咱村儿原来叫什么吗?‘三义集儿’!当年刘关张结义的地方!那桃园就是如今咱们村儿后边的那片柿树林!……”
相民叔和麻子舅的关系,就是因为他好看书、好讲故事而好起来的。
饲养室是我们生产队最具人气儿的地方,特别是冬天,这里生有火炉,是队里最暖和的去处。大老爷们儿和半大小子们得空儿就到这里来扎堆儿:大老爷们儿们围着火炉抽着手裹的旱烟筒子吞云吐雾、谈古论今,小把戏们就在那里捉迷藏、凑热闹。
相民叔不但是这里的常客,而且是这里的主角,只要他一到场,大家立马让出中间的“座位”,给他倒上一碗用大马瓢烧的白开水,便饶有兴趣地听他前三皇后五帝地海吹神聊。
有时候侃到大半夜,大家伙儿都散了他还没有要睡的意思,看饲养员麻子舅正给牲口搅拌草料,就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咱哥俩接着侃?”麻子舅大嘴一咧:“不瞌睡就侃呗。”
于是,就侃关云长,侃黑旋风,侃秦叔宝,侃姜子牙;甚至也侃麻子舅的麻子脸,侃麻子舅腰间那两个恐怖的疤和那只惨不忍睹的手。
于是相民叔也就成了村里最了解麻子舅底细的人,他不仅知道麻子舅当过兵,还知道麻子舅砍下过一个鬼子的半拉脑袋。
于是两个人的关系就一天天地“铁”起来。后来,生产队散了,麻子舅叶落归根回了邻村老家成了“五保”户。相民叔虽说老婆孩子一大家,还是忙里偷闲去找麻子舅陪他到六里之外的繁阳城茶馆里喝茶去。
二
繁阳城至今不过两万多口人,不过,那可不是个一般的地儿。
汤汤颍河水出了禹州,过了襄城,左冲右突曲曲折折绕来繁阳,贴着北边城根儿轻轻一弯,便妥妥地做了它的护城河,然后,才映着两岸的依依杨柳缓缓东去。
出繁阳城北门,踏过颍河上的那座青石大桥,沿官路向北五华里,路东有汉献帝皇后墓,路西有关云长歇马亭;再向北三十华里,便是三国时曹魏的都城许都。想当年,繁阳城虎踞魏都南门要冲,地理位置不是一般的重要。
南门外二里许,有一荒丘巍然而立,上面蒿草萋萋,灌木繁茂,那是史上有名的“受禅台”;南去五华里有司马懿屯兵的司马营;城中有献帝庙,庙里两通“受禅碑”,也称“三绝碑”,至今尚在。
据相民叔说,想当年繁阳城的城墙一周圈下来,比许都的城墙还阔出三个城垛儿呢。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四围的城墙就慢慢地没了。
繁阳城的城墙是没了,却并不影响它的繁华,城内回汉杂居,人烟阜盛;包子油馍胡辣汤,火烧儿锅盔涮羊肉,各种地方小吃儿闻名遐迩;电影院菜市场鸡市过道儿澡堂子也都一应俱全。与众不同的,是繁阳城里的茶馆子。茶客多是些上了年岁的人,老板为了招来顾客各显神通,一般都是聘上一个说评书的或者唱三弦、坠子的,什么“快嘴刘”“三国李”“棉油罐儿”“坠子张”等,都曾在繁阳城红极一时。
那时,附近的村民有事进趟繁阳城,可就算是到了“大地方”。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就更是如此,能跟着大人们进趟城就要兴奋好几天,若能再喝上一碗胡辣汤或豆腐汤,啧啧!那要幸福得晚上都会发癔症。不过,我们那的人进繁阳城一般不说进城,都叫“上街”。
麻子舅毕竟是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兵的,见过世面,虽说是个“五保”户,生活不大宽裕,却总是爱到繁阳城泡澡喝茶听评书。相民叔陪他去了几次以后也慢慢地有了瘾,两人的关系也随之越来越好了。
可是,他们越来越好的关系却陡然间生出了一段意外小插曲!而这小插曲,仅仅是因为一个烟头!
三
那是上一年的初春。
一天下午,两个人先下澡堂子泡澡,因为麻子舅泡得过瘾,两人在那里逗留得时间就长了些,等从茶馆里出来,已是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他俩和往常一样,沿着那条土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天差不多就黑了。
“咋了哥?今儿个咋光听书一口茶都不喝呢?”相民叔一直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忍不住问道。
“没啥,肚子有点儿不得劲。”麻子舅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是吗?刚才咋没在街上拿点儿药呢?”
“兄弟,马三儿的《三国》说得咋样儿?”麻子舅有意转移了话题,“你说到底啥叫‘义’啊?”
“咋说呢?……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呗。”
“就是情义值千金,珠玉算龟孙……”
“就是这!仗义疏财嘛……”
“叮零零……”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小伙子踏着自行车擦身而过,留下一股浓烈而芬芳的香烟味儿。相民叔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袋,却只摸到一个空烟盒子。
“唉——”他有点儿紧张,摸遍了全身,也只有这个空烟盒子——回得有点急,竟忘了临走时在街上买包烟了!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麻子舅。
这俩人儿可是两个大烟筒,一个比一个瘾大。早些年都抽手卷的旱烟筒子,这两年条件好了些,便都改抽烟厂生产的烟卷儿了,不过也都是毛把钱一包的便宜货,偶尔弄一根儿两毛五一包的黄皮儿“许昌”或三毛钱一包的“大前门”,那就是莫大的“口福”了,就跟我们这些小把戏们偶有一天得了核桃大小一块儿牛肉那样,迟迟舍不得“下口”,把玩良久才开始慢慢地仔细享用。
相民叔期待地看着麻子舅,等他掏出烟来分自己一根,可眼见麻子舅只是一崴一崴地走,啥动静也没有。
往前走了一阵,差不多快要到家了,麻子舅仍无掏烟分享的意思。相民叔心中猴儿急:“咋还不掏烟呢?”
“哥……”又向前走了一阵,相民叔真的等不及了,只好开口讨要。可他刚一张口就被麻子舅给堵上了:“哎,你先前边走着,我这会儿……”话没说完就提溜着裤子急慌慌蹲在了路边的土沟里。
“啊?拉——吗?”相民叔好生失望,说了声“那你快点”,便用心忍着慢慢悠悠往前晃,都一百多米了后面还没有响动,相民叔急不可耐,刚要扭过头来催一声,只见光亮一闪,麻子舅蹲在土沟里点上了一支烟,自个儿抽了起来!
相民叔心里“咯噔”一下,已然有些不快:“原来是要抽烟?……”这样一想,相民叔心里便别扭起来,想过去问个究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算了……”竟扬长去了。
听麻子舅叫了两声,他也没有回头。过了两天,相民叔把这事和心里的别扭讲给了老伴儿。老伴儿说:“一根儿破烟,搁得住吗?”
相民叔脸一红,回道:“你懂个啥!”
一晃个把月就过去了。
个把月里,相民叔一直没有再去找过麻子舅,麻子舅也一直没有露过面。直到有一天早上,相民叔在集上买菜,听到有人蹦出一句“麻子下不了床了……”他才慌了手脚。
“说啥?怎么可能啊!”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可是一点儿没有怠慢,菜也不买了,急匆匆赶回家里,撂下菜篮子,翻出一沓子钱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
“弄啥呢你是?抢香帽啊?着急巴慌的!”相民婶刚从厨房出来,差点儿给撞个满怀。
“麻子哥起不了床了,我去看看!”
“不会吧?”
“看看就知道了。”
“赶紧!”瞅着相民叔火急火燎的模样,相民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禁心下窃笑,揶揄道,“哎!忘了那根儿烟了?”
相民叔不及回头,边走边喊:“你懂个啥,这种时候还说啥烟呐!”
那时候还没有敬老院,村儿里给麻子舅修了两间小平房。闲来无事,麻子舅扎了一个篱笆院儿,养了几只鸡鸭鹅,院子里倒也热热闹闹。
自从那天晚上相民叔扬长而去,麻子舅一直心里犯嘀咕:“咋说走就走了呢?头都不回?……”
麻子舅估摸着相民叔一定是误会了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里说:“不信你不来……”
日子如颍河里的水,波澜不惊,静静流淌。忽有一日,麻子舅和往常一样,清晨起床到颍河滩上转了一圈,便回家准备煮饭,不想弯腰抬头之间,猛然感觉眼前一黑,就顺着门框歪倒在门口儿。幸好被邻居槐花嫂子看见了,一声惊呼,招来一干邻里,七手八脚把麻子舅送到繁阳城中心医院。医生一瞧,可是不得了了:脑栓塞!幸亏送医及时,要不性命难保!
麻子舅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倒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两条腿却再也不听使唤了,尤其右边那条,从脚尖儿到腿根儿全都没了知觉。
出了院回到家里,麻子舅就再也没有下过床。
这天上午,太阳刚挂上树梢,几束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床头上。麻子舅挣扎着坐起来,吃了几粒药丸,刚刚把身子躺好,就听到有人推门,扭头一看,是相民叔来了,不胜惊喜:“兄弟!……”
相民叔三两步抢到床前:“哥!——你这是咋了?”
“脑子堵塞了。”
“脑子?”
“血管,是血管……幸亏……”
“在医院住了多长时间?你咋不说一声?……”
“邻居们……一直忙前忙后……我刚让他们走了,怪拖累人的……”
相民叔本想把钱给麻子舅留下,看麻子舅这个样子,立马儿改变了主意。他把屋里屋外认真收拾了一番,找来两块儿木板,在麻子舅的病榻旁支起了一张简易床铺。
相民叔就这样住下了。
一开始,相民婶儿不大乐意:“给些钱,多去看看还不行?咋能……又不是你爹……”
“对我爹那叫‘孝’,这叫‘义’!真是头发长……”此后,一日三餐,或上街去买,或让老伴儿去做,相民叔一顿不落地给麻子舅送来可口饭菜;晚上便睡在麻子舅床边悉心照料。
四
颍河大堤上一排合抱粗的柿子树巍然高耸,枝繁叶茂,树下落了一层碎金子般的柿子花儿,清香扑鼻。颍河滩里的麦子已经泛黄,微风轻拂,荡起重重金色的波浪。远处隐约传来布谷鸟悠扬的歌声。春天留下一抹儿淡淡的背影,夏天已渐渐露出迷人的笑脸。
这天早上,惠风和煦,麻子舅心情不错,气色也好。吃过早饭,相民叔拾掇停当,对麻子舅说:“今儿个天气不错,咱们茶馆听书去?”相民叔用自己精心制作的轮椅推着麻子舅,悠然西行,上街泡茶馆、听《三国》。“听说,今儿个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相民叔边走边说,“封金挂印,千里寻兄。哥,这关云长图的啥呢……”
“一为忠,一为义。”
“哎,你这可也是‘忠’啊。”相民叔指着麻子舅那只残缺不全的手说。
“唉,当年,在黄土岭,一个排就剩了下我和排长,排长一条胳膊都被鬼子的小钢炮给炸没了,我的手算啥?”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天晚上麻子舅“出恭”的地方。麻子舅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忍不住问道:“兄弟,那天晚上,你咋不等我就走了呢?”
“哥……”
“那天晚上,我就蹲在这儿,摸出抽剩的烟头儿……”
“啥?”
“烟在茶馆里抽光了……”
“哦?”相民叔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是我想多了哥,我当你烟多着呢,是我错了。不过哥,要是……”
“要是有一整根我会给你抽,起码会掐你一半儿。”
相民叔心里有些惭愧,更多的是高兴,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只听麻子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换了我我也生气,一支烟值不了一分钱,关键是情义……”
“我就是这么想的,哥!”相民叔简直有些激动了,停下脚步,用劲儿拍了一下麻子舅的肩膀。
“我还不知道你吗?兄弟!”
“咱俩啊,就谁也别说谁了吧?”
相民叔说完,两个人便会心地笑了。嗨!快一辈子了都,老哥俩唠嗑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磕磕绊绊、吞吞吐吐地“艰难”过,也很少这样直白过。
五
颍河里的水弯弯流,金黄的麦浪轻轻荡;天上的白云悠悠飘,布谷鸟的歌声隐隐来。通往繁阳城的土路上,相民叔推着麻子舅,老哥俩边说边走……
就这样,相民叔用亲手做的轮椅,从家里到茶馆,从茶馆到家里。一直推着麻子舅走到人生的终点——两年之后,麻子舅驾鹤西去,享年七十一岁,相民叔一下子老了一大截儿。
又是一年麦稍儿黄。繁阳城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梭。西大街拐角处的祥泰茶馆里,评书马三儿“啪”的一声摔下惊堂木,朗声唱道:“诗云:‘繁阳从来多忠义,惺惺相惜动人心。纵然不是胞兄弟,直比同胞胜三分。’列位,今天不表昔日桃园三结义,单说当今颍川哥俩好……”
■编者絮语
这是一位有三十多年教龄的教师写的小说,朋友推荐给我后,初读了一遍,只觉劲道;再读,心里满是惊喜;编发时再细细品味、咂摸,读出了文化的味道。
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类似于日常用品与艺术品一样,之间有一个审美的鸿沟;类似于故事与小说之间,有一个思想的栉次;类似于粗茶淡饭与美味佳肴之间,有一个品位的差异。
我不认识这位宋自强,但作为一位编辑,我从文字中,已认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