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琦霖

在这个世间，我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许多人和事，就像清风徐来，虽然能吹皱一池春水，但霎时便了却无痕。我只是一张纸，生来纯洁，死而无常。此刻，我被夹得牢牢的，不能翻身，视线又被两扇蓝色的门遮掩，完全没有自由。我不知道何时被赋予灵魂，何时被处决，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一秒。

当蓝色的文件夹被诗人翻开，我的惊喜之情难以言表，举目四望，发现人间已是金秋时节。秋风习习，树叶枯黄。在我面前的长发诗人独坐长椅，目光深邃，静观远方而不语。他瘦长的脸庞，忧郁沧桑，泛起一种堪比晚秋的悲凉。尽管这抒情之色铺满周身，却没能让他感怀一字，我甚是失望。他定然不知，在我身上，只有他写下优美的诗句，我才能拥有高贵的灵魂。他更不知道的是，在我们纸界，也只有被赋予过灵魂的纸，才能轮回重生。我多么希望他来书写，结果他拿起笔，蹙眉挠头，只是一声长叹，终没落下半字。

夕阳燃尽一天的热烈，从他脚下扯去最后一线光亮，便坠入楼群。他起身，狠狠地合上文件夹，愤然离去。他走进一条僻静小巷，我透过缝隙窥望，发现适才人间的喧嚣和陆离，已成为他身后的风景。突然，我听到诗人自语道：不为作新诗，谁会强作愁？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觉，如果将这句话写到我身上就好了，因为我和我身下的兄弟们一样，都在等待灵魂。

假如没有未来，这一世，我会选择不悲不喜，随缘而安。可是我们有。我们虽不苛求像纸币那样受人热追，不苛求像相纸那样风光长寿，但重生的欲望却很强烈。记得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是一块粗糙的树皮，每天枯燥地仰望天空，看叶生叶落。狂风中，我与树干一起舞动；暴雨里，我们一起掩面而泣。直到有一天，树干被一群人锯倒，我心想，我们终于如愿地不离不弃、生死同归。谁知，我们身体的疼痛还未消减，又被他们强行剥离开来。我们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却无济于事。就这样，我们相隔异处，再无会期。起初，我倒是常常想起它们，可那种念想随着反复的轮回，也渐渐淡了。

分离之后，我被运到一个高墙大院里，堆积在大敞房一角。三天过尽，他们只顾忙碌，没人理会我们。从他们嘴里，我反复听到这样几个词：磨浆、除渣、滤水、压制、烘干。原来，他们要把我们做成人类使用的纸张。第四天，一个三十人的参观团驻足这里，我听那个戴眼镜的人介绍，在很久以前，人类是没有纸的，他们把文字刻在龟甲兽骨上，起名叫“甲骨文”；在青铜器上铸刻铭文，起名叫“金文”或“钟鼎文”；他们将写在竹和木削成的片上的文字，叫“竹木简”；再往后，又把文字写在丝制的绢帛上……时光流转，到了东汉时期，最先发明纸的蔡伦出现了。一天，尚方令蔡伦无事，看到宫女们用蚕丝制造各种丝织品，从她们的制造过程中，他顿生灵感，遂与匠人们共同研究，把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混合一起，捣碎弄烂，然后将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拌匀晾干。终于，经过他们反复实验，制造出既廉价、又实用的纸张，人们把这种纸叫“蔡侯纸”。

那人还说，古时候是纯手工造纸，主要有制浆、调制、抄造、加工等步骤。当时，虽然造纸速度缓慢，但质量上乘，即使在机器制纸盛行的今天，依然遮挡不住传统手工纸独有的光彩。讲到这里，另一个瘦长脸女人补充道，当时的造纸，多以竹为原料造纸，而且全靠手工制成，很辛苦，现在有了机器，可以批量生产。随着森林资源的匮乏，现在还常采用废纸脱墨制浆……他们还讲了许多古代皇帝、名人与纸的故事，但我睡着了。

我是被铲醒的。司机将我们铲进一台机器里，像行刑似的，把我的身体一点点割裂开来，直至磨成齑粉，又通过他们所说的除渣、滤水等复杂程序制造，将我变成现代造纸的产物。后来我被送进商店，再后来，一个黑衣女人将我买走，将我交给她的孩子。男孩在我身上胡写乱画，还涂上各种颜色。女人看到孩子的画作，直夸男孩有天赋，并把我交到幼儿园老师手里。后来，我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

不管怎样，男孩赋予了我灵魂，使我得以重生。之后我又做过书纸、画纸、书签纸、试卷等，尽管没有成为人类热捧的币纸，可也没有做过无法重生的卫生纸。这一次，我是打印纸，流到诗人手中后，他很久都没有理我。我和兄弟们被他放置于书案角落，身上压着两本稿纸。诗人不传统，没有随波逐流，坚持着手写诗作的习惯。家人和朋友曾经嘲笑他，说什么年代了，还拿稿纸来写作，电脑比手写更方便呀，而且写完也不用打印、邮寄，直接Email到杂志社，方便快捷。哦，我忘了，诗人经常寄稿到杂志社发表的。再看诗人，他一怔，又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之后他依然坚持手写。

那天下午，诗人终于用完那沓稿纸。可能急于寻找灵感，他将我们草草夹进那个蓝色文件夹，匆忙出了门。我想，我位居兄弟们的最上方，必将第一个被诗人赋予灵魂，结果却很失望。我们没有期许现代人像南唐后主李煜那样嗜词若命，视纸如魂；我们也没有澄心堂的纸华贵，它们肤如卵膜，坚洁如玉，一诞生便是稀世奇珍。李煜在澄心堂、在它们身上写下的词作，大多数成了香艳名篇，流传千古。令人类和我们悲伤的是，皇帝好纸，江山却也脆如纸，其命，更比纸薄。

回到现在，我深知，诗人有泪水，但他没有洇湿我们的身体；诗人也有作品，但他没有在我们身上呈现。当诗人回到家，在书房，那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已等待多时，同时等待他的，还有他漂亮的女儿。那是女儿送他的生日礼物，他自然要收下，而当面对传统与现代的时候，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抛弃我们。

历史是慢的，人类的发展进程却快如闪电。许多年以后，我们被清理出来，又几经倒腾，已不知身在何处。我们无法确定，装载我们的汽车此刻要去那里。一阵风吹来，我透过厚厚的尘屑，看到楼体上那个硕大的高清电子屏，上面滑动着一句话：激情2060，下一秒，我们超越梦想。原来，世界已然被科技主宰，一切都在改变。

或许，我们很快就会得到重生，走向新生；或许我们正在绝命的路上，再无来世。

转瞬，我又想，无论结局如何，只要这一刻没有消亡，就不能放弃等待。请走慢一点，等一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