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你会向一棵树敬礼吗？
我会向冬天的玉兰树敬礼。隆冬腊月，它身无片叶，孑立于天地之间，瘦而直，如果不是看过它春日满树繁花的样子，与此刻的形象做出鲜明的对比，便根本想象不出，那曾是怎样的热烈，怎样的隆重，怎样的盛大。
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冬天的玉兰树，会发现它只是整体轮廓给人以枯败凋零之感，枝枝叉叉却尽显生机，它早已在寒风料峭中结好花苞，一粒一粒的镶嵌在枝干上，只待春风来，它就“哗啦”一声抖开束衣，将万千花朵炸开在枝头，一树繁花，是春风的一声令下，是一夜之间的事。这样，其实冬天的树又是最有力量和生机的树。
这棵玉兰树种在楼下，不过几年光景，它的枝干已经伸展在了我的窗前，我日日能见到它。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前看它，天气好的时候，我常靠着树干坐在它的身旁，迎着朝霞，度过黄昏。我不知道是玉兰树守护着我，还是我守护着它，抑或是我们彼此互守。因为这棵玉兰树，我寡淡的生活生出无限的诗意，说它是卫士，是知己，是良友，似乎都不妥帖，因为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它像我自己。
月盈时分，我常会卷起窗帘，让银色的月光斜铺进来，月光只能是铺的，不是射，它不像阳光那般锐利，它没有锋芒，是绵的，是软的，是柔的。当月光越过阳台上的栏杆，铺到床前，哦，不，此时用漫或者更合适，也相对妥帖一些，因为我觉得自己已是一叶扁舟，在月光之河中悠然浮起，浮向那似乎很远的又似乎很近的春日：夜风摇着，玉兰花洁净的花瓣飘落下来，我内心温热，感到生之喜悦，那样纯净的月光，那样美丽的夜晚，那样梦幻的落着花的玉兰树……
此刻，外面下着雪，我坐在床上，无心翻阅摊在腿上的诗章，透过窗户，看见玉兰树逆风的枝杈上已经累了一层雪绒，雪很大，不消多久将是一幕玉树琼枝的印象。雪花落下来，落在树下的三叶草丛中，三片叶的连接处积了雪，像是叶片众星捧月般，于是不妨把它看成春花正烂漫，如果近视眼刚好没戴眼镜，那可不就是花袭满坡，万紫千红好时节吗？每一片雪花落在哪儿，应该是事先分配好的，要均衡地落在大地上的角角落落。雪也是有秩序的，如若不然，都落在一处，那可不要成灾成难，这跟人是多么相似，人如果不讲秩序，不成方圆不说，整个世界怕是都要乱套了。
既已无心读诗，我干脆起了身，把窗户推成30度角，让雪花飞进来，飘在脸上，像蝴蝶一样扑出一小片温润，飘在发丝间，便攀附着不肯走了，不久，双鬓间便显出光阴最初的苍华来，我伸出手去接雪，让雪花在手心融化成一滴泪，顺着掌纹汇成一泓清泉，如此，来自九重天外的雪花，就有了一个姻缘或依托，雪越下越大……
一个在尘嚣之中看厌了灯红酒绿之人，能在这样寂静的雪夜里伴着小儿均匀的呼吸声临窗赏雪，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把头伸出窗外，仰头看雪，怀着李白当年望明月的心境，雪夜是看不见月亮的，也看不见星星，雪夜只能看见雪。雪让眼睛睁不开，平视时雪是飘落而下，有优美的弧度，仰视时雪却是垂直而下的，直逼人眼。我只知道雪从天上来，却不知道雪从天上哪个地方来，就像你说你来自地球，这等于没说，天比地球要博大得多得多。但有人说雪是星星的碎屑，为了保持棱角分明，天上有神专司其职，负责清理星星身上的毛刺，故而成雪。
雪簌簌而下，像杏花、樱花、桃花、梨花被春风摇落，当雪片足够大，便是玉兰花落的情境了。我素来没有折花插瓶的爱好，一来不喜欢花枝折断时发出的声音，那是花枝以它的方式喊出的疼痛；二来花开枝头最美，这世间的所有美好都该共享，不该私藏。但我有收集雪花的爱好，幼时我把初雪装进瓶子里，在院子里挖坑埋进去，来年立夏化成雪水，据说是治痱的良药。我几乎年年收集，却从未验证过雪水是否真有此疗效，因为多数时候我完全忘了把装雪的瓶子挖出来，等到想起来时，又早已不确定埋在哪里了……
我年少时做了很多无意义的事，长大以后也没做多少有意义的事。我没挣来大把金钱来减免父母生活的辛劳，也没捞到什么名气让门楣光耀起来。抛却这些不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呢？我至今也给不了自己答案。我只知道，那些我年少时做过的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至今都成了我最怀念的事。雪就这么下着，地下已是白茫茫一片，眼前的玉兰树被雪覆着，像一层冬日的棉被，裹在树的身上，但玉兰花却在我的心田脑海兀自飘落着。心里装着一朵花开，足以将严冬的寒冷驱尽了，更何况心里装着一树繁花。玉兰花在我心里开出了一个永远的春天。
当我庄严地向玉兰树敬礼，我内心充盈着雪一样清冽的情感，尽管有路人向我投来异样审视的目光，我不在意。风吹动树枝的刹那，是它对我最庄严的回礼。不止玉兰树，在我上班的途中，会遇到不少树，像水杉、香樟、栾树、广玉兰、枫树、银杏，还有白杨，生活中遇到再多让我心烦的人或事，在与它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皆云淡风轻了，与其说我是爱着这些树，倒不如说，我是用心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我就这样临窗坐着，把雪的反光坐成了潮水，把覆在玉兰花树上的雪花坐成了浪花，在这个落雪的深夜里，我的身心变得无比轻盈，仿佛忽生翅膀，雪花把我整个托举在它白色的柔波里，我在玉兰树的枝头，化身成一朵春日里半开的玉兰花，那半开未开的玉兰花呈半醉之状，雪花早已在它的花心斟满了岁月的陈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