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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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6日 星期

村西有棵白桑


■特约撰稿人 张一曼

老大如果还活着,村西的那棵白桑现在也该发芽了。

没人记得老大的大名,自从老大的爹也走了之后,村里的人就都喊他“老大”。

老大家在村西,门外有一棵高高的桑树,结的桑葚是白色的。馋嘴的我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拿砖块儿往树上扔,却没砸掉过一个桑葚。有一天,我们七八个孩子刚聚到一起,二孬可跑过来了,说老大喊我们去他家。

推推搡搡地到了老大家,二孬趴喊了声“老大叔”,没人应。一会儿老大出来了,在堂屋门口站着,冲我们摆手。屋里黑黢黢的,像老大的脸色。那时老大不过三十多岁,看起来结实,背却已佝偻着。他想笑着和我们说话,但最终也没在脸上堆起笑容,那表情像是被打上了石膏,硬邦邦的。老大手里拿着一个竹筐,他把竹筐放在一块儿石板上,嘴里似乎说了句什么,我们谁也没听清。筐里有好多桑葚,白色的,那桑葚瞬间被我们抢了个精光。准备走时,就听老大“唉”了一声,我们看向他时,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桑葚,是我们吃过最甜最完整的桑葚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们对老大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我爸说,老大可怜,先没了娘,第二年没了爹。老大的爹走的那年,老大十二岁,弟弟八岁,妹妹两岁。老大是一个人把弟弟妹妹养大的。之后,我们这帮孩子远远地看见老大,都会拖长了声调喊声“老大叔——”。老大也不应,不过看起来可开心了。

老大去世的时候,我听到这个骇人的信息时,心痛得不得了。那时我已成年,且多少经历了一些悲欢离合之事,但还是被骇到了。

老大一辈子没有娶亲。村里人说,老大二十岁的时候,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老大年轻时长得结实又帅气,说是得了他爹的身板和娘的模样。姑娘刚刚十六岁,对老大情有独钟。可是,姑娘的父母说啥也不同意他们交往。不过老大和那姑娘正被爱情甜蜜地纠缠着,并不想明天,那两三年,老大活得最有光彩。村里人照顾他家,让老大的弟弟去村里的小学教书,好歹是有了一个能糊口且算体面的工作。我想那时的老大或许会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吧!可是问题却出在了妹妹身上。

妹妹长到十三岁,出落得愈加水灵,但也比别的女孩儿有更多的心思。老大当时也只是个半大小子,他琢磨不透自己这个妹妹。老大和邻村姑娘交往也两三年了,妹妹突然就不乐意了,老大沉浸在爱情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妹妹的异样。有天下午,老大带着满脸的笑意回家。妹妹看到后,气呼呼地从老大身边走过,见老大笑意不减,也不理自己,更气愤了。朝老大猛推了一下。老大蹬了她一眼,还是没理她。这下可惹毛了妹妹,她丢下一声狠狠的“哥”,扭头回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老大的妹妹不见了。从此,杳无音信。

村里人在背后说,老大的妹妹喜欢自己的哥哥,怕被别人抢了去。自然,老大和那个姑娘也没了下文。我妈说,自从妹妹不见后,老大疯了一样的找,癔症了好久。怕哥哥会闷出病来,弟弟一放学就回家陪老大说话。给老大说学校的孩子,说家里种的庄稼。老大很少接话,话也越来越少。

我们“老大叔老大叔”地喊着,慢慢地竟和老大成了忘年交。老大又开始说话了,见了村里的人开始用堆起的笑容打招呼了。老大那张被打了石膏的脸,也不那么黑黢黢的了,我甚至在那脸上看到了几分大人口中的帅气。

我们的童年是贫瘠的,老大却总能拿出一些新奇的东西来填充我们的虚无。我们呢,就七嘴八舌地给他讲村里有趣的人,讲村里发生的事儿:大毛他娘天黑时又在村里骂街了,好不要脸,不就是一个破茶缸吗;黑孩儿又打他老婆了,该打,谁让她非要和黑孩儿八十岁的娘分家呢;朝民的妹子哭着从婆家回来了,有人说是被男人打了,还有人说回来的时候被他看见了,脸上有一块青紫;巧儿的爸被抓起来了,听说他又偷了别人家的东西,村里人说这次偷的东西贵重,被判了十几年……我们和老大说村里的人村里的事,不说地里的庄稼。老大给我们说他当老师的弟弟,说他地里种的庄稼。

后来上了学,我时常会有一种老大就在身边的错觉。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你要做坏事的时候,想想妈妈,你可能就不会继续做下去了。那时,因为老大,我才努力让自己往上长。这挺奇怪的,老大并没有给我们讲过什么道理。现在去深思这个奇怪的现象,我想大概是我们七嘴八舌的缘故吧!我们七嘴八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套对人对事的判断标准。老大,恰恰见证了我们这段成长的全过程。于是,这些道理就像是他教给我们的一样了。我们的父母可是没闲工夫听我们七嘴八舌的。老大留给我们的,只有他弟弟的如何优秀和庄稼地里长出来的那句“人勤地不懒”。而恰恰又是这两样,不仅让我们看到了最朴实的生活真相,也让我们生出了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再后来,我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子,老大家的白桑葚更是好多年再没吃过了。

再见老大时是六年前的冬天。刚到村口,就见老大要出村,手里提着一大一小俩包裹,走得虎虎生风。我把车停在路边,对女儿说:“喊你老大爷爷。”女儿乖巧,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老大忙不迭地把包裹放在路边的乱草上,打开包裹给女儿捧了一大把玉米花。老大的头发白完了,不过满脸写着喜气。他说弟弟去县城教学了,他说弟弟让他到县城的家里去住,他说弟弟让他在城里过年。“就在城里过年啦!”老大说这些的时候,多幸福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大。

如果生活到此止步,老大也算是苦尽甘来;如果不明方向的妹妹再有了音信,那么老大的生活也称得上是圆满了。可是生活还在继续,生活里更没有如果。

老大在城里住不惯,刚过了年就提着一大一小俩包裹回了家。家里有那棵白桑和他做伴,老大的身形却和那日渐高大的白桑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许是积劳成疾吧!老大得了胃癌,一发现就是晚期。弟弟要他去市里的医院住院治疗,苦苦哀求,他死活不离自家的院子。老大走了,不知所踪的妹妹最终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老大的后事,村里能帮上忙的陆陆续续都去了。弟弟用家门口的那棵白桑树给哥哥做了一口棺材。我想,有那棵白桑陪着,老大也能安息了。老大的葬礼,很隆重,全村人似乎都记起了老大的好,每个人脸上的悲伤都那么真实感人。

桑树,耐寒,耐干旱,耐瘠薄,对土壤的适应性强——这,就是老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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