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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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4日 星期

飘飞的鸡毛

国画 全家福 席红光 作

■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据史料记载,四千年前,夏朝有一个叫少康的少年,在外闲游时,偶尔看见一只受伤的野雉拖着身子向前爬,爬过之处灰尘少了许多。于是他灵机一动,抓了几只野雉拔下毛,制成了中国第一把鸡毛掸子。而小村钮王何时由何人制成了第一把鸡毛掸子,却无史记载。小村钮王是我的出生地,位于漯河市郾城区龙城镇西北,打我记事起,家家户户做鸡毛生意,鸡毛制品是小村钮王的特产。

如果童年一定要选择一方天地来寄存,我愿把我的童年和鸡毛放在一起。各式各样的鸡毛充斥在我童年的空间里,甚至时空里。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在农闲时节做些鸡毛活儿挣的钱,把我和弟弟相继都送进了大学,对于鸡毛,我永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鸡毛大致分鬃毛、尖毛、翎子等,在动物界,好看的大都是雄性,故公鸡的毛长而色亮,母鸡毛则短而色乌。公鸡的毛多为鬃毛,母鸡的毛多为尖毛,翎子都是公鸡尾巴上的,翎子在尾巴尖上高高翘起。从鸡毛上来算计,公鸡自然更受欢迎,但母鸡能下蛋,所以并不因此受冷落。

鸡脖毛是整只鸡身上最细碎的毛,而尾巴上的毛则是全身最好的鸡毛,老母鸡身上的老膀子基本无用,我倒是用之做过几根蘸笔,在书桌上写过几首打油诗。说它无用,但扔了亦可惜。故村里人皆用老膀子缠在长竹竿上,制成腊月二十四扫房除尘的掸子,效用颇佳。

鸡毛以褐色、浅黄色、黑色、白色为主,无论哪种颜色,都是越纯越好,掺杂他色的鸡毛一律称“杂毛”,卖不上价。鸡毛以白为贵,白是鸡毛中的贵族,等级划分严格,米黄次之,米白居中,雪者为上,甚至高达上千元一斤。同时,根据鸡毛长短又分几个等级,且刻度严格,10厘米以下、10至15厘米、15至20厘米,超过20公分的是鸡毛中的上上品。

完全无用的鸡毛如婴毛、壳脖毛、无尖毛,不值钱,甚至不如老膀子还能制成扫尘除灰的工具,统称为“乱鸡毛”,这些鸡毛只能充当沤粪的原料。

村里男女老少皆会加工鸡毛。

鸡毛加工的第一道工序是清鸡毛,即把鸡毛按颜色、属性分类,外地买回的鸡毛用麻袋或蛇皮袋装着,分片儿毛和把儿毛,鸡毛成片叠放入袋的谓之片儿毛,成把捆好放在袋里的谓之把儿毛。二者无所谓好坏,只因分装方式不同而已。清鸡毛时,有时会遇肉疙瘩,即拔毛时手重连皮带肉一同撕下的鸡毛,冬天肉疙瘩呈黑褐色,干硬,需要用力才能把它拽掉,夏天肉疙瘩腐烂发黏,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须用剪刀剪去才行。

鸡毛又因是否浸过水而分水烫毛和干毛,顾名思义,水烫毛即杀鸡后浇上开水烫过后拔的毛,因被水烫过,鸡毛易拔,但毛色已损。因水烫毛免不了要沾上泥沙等杂质,绊秤,所以颇受清鸡毛者青睐,因为他们的工钱按重量结算。干毛则是杀鸡后不经水烫直接拔毛,毛色自然鲜亮,基本无杂质,但拔时需要技巧,过轻拔不掉,过重则连皮带肉都拽下。我没拔过鸡毛,这些都是父亲口述的经验,幼时逢年过节要杀鸡,父亲采取干湿结合拔毛法,即先把一些好看的鸡毛拔下来,还要一撮撮分类,用细麻绳缠好,挂在院中的晾衣绳上。待有用的鸡毛拔完,剩余的就浇上开水,拔净之后随水一起泼进粪坑。

铺鸡毛是第二道工序,幼时,一张小方桌,四个小板凳,四个小孩子分坐在桌角上铺鸡毛,鸡毛多成弧度,需蘸点水才好铺,谓之“扎摊儿”,摊儿扎好后开始按长短顺序一根根搭积木般叠铺,铺鸡毛不讲究精确,差不多就行,铺鸡毛时最怕突然来风,像故意捣乱似的,将刚扎好的摊儿吹得一根不剩,或将一半工程掀翻,这太让人沮丧了。怀着沮丧之心翻工时,口中还要念念有词:“风,风,你别刮,刮得鸡毛乱飞呀!”好像这样风就真的不刮了似的……铺好的鸡毛由大人捆成把,用于缠掸子的鸡毛就捆成一个把儿,用于穿毛片儿的就一撮撮反向捆成花苞状。“妈,铺好了,捆住吧!”那语气和神情里皆带傲娇,像个小英雄攻破敌人堡垒一样的自豪。

鸡毛铺好了才能进行其他工序,或用针穿成穿毛片儿,反转缠绕可成一朵漂亮的大丽花,或缠成鸡毛掸子,像一束穗状的花,一圈接着一圈开在灵巧的指间。有时,亦会考虑把鸡毛染成五颜六色,用于一些羽毛工艺品的需要。

我会铺鸡毛,会穿毛片,会用胶枪将鸡毛粘成各种工艺品,却唯独不会缠鸡毛掸子。因为这所有的鸡毛加工方式,唯以缠鸡毛掸子最难,没点儿技艺还真的缠不了。

天气好时,母亲会坐在门口缠鸡毛掸子,先把鸡毛摊开,有风时还需用一把旧戒尺压在鸡毛上,双脚踩着荆棍,闪亮的荆丝一匝一匝地缠在拇指粗细的竹竿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撮鸡毛,右手拇指和食指将鸡毛抽出,对齐根由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紧,随即转至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被腾空的左手握住竹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绕着竹竿将鸡毛均匀地“拨拉”开,同时手脚并用,用荆丝紧紧缠绕,一圈下来,还要多绕几圈荆丝以做固定。

母亲是缠鸡毛掸子的一把好手,不管多么琐碎的鸡毛,母亲都能牢固地缠好,村里村外都知道,来村里收鸡毛掸子的小贩也知道,那些精明的小贩,在同等毛色的鸡毛掸子中,宁愿多掏钱也要买母亲的鸡毛掸子。卖鸡毛掸子时,母亲常让我来查数,这是一个好母亲的优良传统,抓住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来锻炼和检验孩子的学习,增添孩子的智慧。

最差的鸡毛掸子叫“顺毛捋”,即顺着毛从根捋到头,鸡毛会“哗哗”往下掉,更别提反向捋了。母亲的鸡毛掸子完全经得起任何顺毛逆毛捋的考验,几乎不掉一根鸡毛,偶尔飘落下来一两根,多半是捋毛的人太用力,把鸡毛折断的缘故。上乘的鸡毛掸子要装筒,筒用旧报纸蘸糨糊制成,直径6厘米为宜,长短据掸子而定。用以固定鸡毛掸子,防止其捆成束时变形影响卖相。后又专门出产一种塑料薄膜筒,比纸筒实用,兼有防潮之效。因鸡毛最怕潮气,一潮就易扫毛,一扫毛掸子算是全毁了。

晴日里还要扩掸子,所谓“扩”,即将挤压的鸡毛掸子取出,拿起两根,左执柄,右执穗,上下来回扩,直到鸡毛掸子复至最佳状态,空中飘散着鸡毛的碎屑,在阳光下像小鱼在游。扩后的鸡毛掸子一根根插在菜园四周,呈天然掸子篱笆;或斜倚在平房房顶四周,房子像戴了个毛毡帽,暮色时分,以50为量,捆束收回,那鸡毛上还留着阳光的温度,抱在怀里,如同一抱生活的脉脉温情。

村里的壮年男人进入腊月便三五成群结伴去湖北、湖南、河北、江西甚至更远的省份,入山拾鸡毛。因为进入腊月便是年,全国上下,各家各户都要杀鸡宰鹅,鸡毛对他们没用,便随手扔了,可对于钮王村的人来说,每一根鸡毛都是宝贝,有时为了一根飘飞的鸡毛,他们要逐着风追赶好久,直到把鸡毛追累了,落在地上,被他们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攒成撮儿用线缠绑好,放进他们随身携带的袋子里。

拾鸡毛的这些男人,多数是我的父辈,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省钱,他们住最便宜的旅社,自带干粮、锅盔或馒头,掰开泡水,就是一顿饭食,星稀出,月浓归,每天要跑上百公里的路,跋山涉水,遇好心人家,中午才能吃顿热乎饭。生活上的苦不算什么,他们那一代人经历的苦还少吗?三年自然灾害折磨了他们的童年,熬过童年又遇“文革”……他们唯一怕的是别人把他们当成要饭的,当成乞丐,他们本来完全是凭自己的劳力和毅力来谋生活,不是双手手心朝上不劳而获,他们的穿着虽不光鲜不体面,但他们的整个身心闪现着的全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吃苦耐劳的劳动人民的光辉。我常为有这样的父辈乡亲而自豪,为自己身上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鲜血而骄傲。

除了拾鸡毛,他们碰到合适的鸡毛也会买些回来,装进白色的大布包里,用黑毛笔写上地址和收件人邮寄回来。只有拾到的鸡毛才背回来,两个蛇皮袋,一前一后扎紧扛在肩上,风尘仆仆地在大年三十赶回来与家人团聚。那时父亲也去拾鸡毛,三十下午我和弟弟便等在村口,父亲会和几个村民一起租辆三轮车回来,三轮车只拉到村口,从村口到家的那一段路,父亲扛着袋子,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帮忙往上提拉,那时父亲身形高大,像个英雄,背上是他为我和弟弟打下的两袋天下。有时父亲晚归,到村时夕阳西下或暮色四合,街头巷尾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像为英雄的归来奏响了胜利的凯歌。

多少年了,这些画面还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每每想起,内心的温热化成眼眶的润潮,常常让我忍不住地流泪。我不知大千世界之内,还有没有哪个村落里的一群人像我的父辈那样腊月远行拾鸡毛,如果没有,那算是小村钮王特有的传统。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父辈们多数已至含饴弄孙之年,着实不必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拾鸡毛,村里年轻的一辈,吃不了父辈们吃过的苦,几乎没人再外出拾鸡毛了。拾鸡毛作为一段时期内小村钮王特有的传统,应该在村志上庄严地写下一笔。

年前,父亲和母亲商量,想再出去拾鸡毛,并且和几个朋友约好了,母亲坚决反对,父亲问我的意见,我说,如果纯属是为了忆苦思甜,我同意,如果不是,我就不同意。我不同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在我能力所及之处,我不愿再让父亲多吃一点点生活额外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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