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吴继红
“落婆”的母鸡
读书时,读到了“落婆”鸡。在乡下,“落婆”的母鸡不再下蛋,动不动学公鸡叫,还光想做窝。作者说,“那大约是鸡们的爱情故事”。
我年幼的时候,村子里也有许多这样的母鸡,它们不再安于下蛋的本职工作,整天趴在鸡窝里的鸡蛋上面,想要抱窝。每当它们罢工,当家的女人们就把它们赶出鸡窝,追着它们满院子跑,直到把它们追上。
门前的河沟坑塘里满是水,沟满壕平。女人们抓住鸡翅膀,把母鸡扔进河沟里、坑塘里,用冷水浸它们——据说,扔到水里“浸一浸”,鸡们就改了。
有些母鸡,经历了几次这样的“浸”却仍不思悔改,人们还要用糊涂泥往它们身上糊弄一层,把它们弄得灰头土脸的,才会见效。
有些鸡们则是尾巴被绑上一片红纸或一块红布做的小红旗,这样它们就会害怕得满世界疯跑,不再“抓窝”。可越跑得快,小红旗越是招摇,它们越是要跑。这个时候的母鸡,已经不能用正常母鸡来定义它们——简直像离弦的箭,又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它们惊恐地跑着、叫着,搅得四邻不宁。
如此这般,大约经历一个月左右的折腾,鸡们才会幡然悔悟,痛改前非,重新做它们的正事——下蛋,世界也才会重新恢复平静。
也有个别运气好的母鸡,如果“落婆”了,主人又恰好需要抱小鸡仔儿,就会让它们免受折腾,给它们做好窝,放上几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鸡蛋,让它们安安生生过一把当妈妈的瘾。
还有的母鸡会学公鸡叫,有的公鸡会撵着孩子叨。老人们说,前者是因为它们长了“腰子”;后者因为它“口”,干起了本该属于狗的看家活计——我忍俊不禁,却还是稀里糊涂。
小蝌蚪的尾巴哪儿去了
村子后面是一条河。
河水清澈,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太阳晴好的时候,河边浅水里有青色的河虾,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晒太阳。草丛里有光溜溜的水蛇,倘若运气好,还能够捡到放鸭人遗漏的青色鸭蛋。
清晨或者傍晚,褐色羽毛的野鸭排着倒三角形的队伍浩浩荡荡游过,水面留下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快下雨的时候,河面上有细长腿脚的水拖车飞快地在水面上划过,手脚轻快得就像安了滑轮。
岸边的水闸旁,一棵椴树总是安静地开花。有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好像下雨。
青绿色的浮萍和水藻开始舒展叶子了。一条细细的小支流穿过水闸通到河堤南岸的池塘,池塘里长满了菱角。这时节,菱角的叶子还没有铺满水面,小蝌蚪就在小小的叶子下面游过来游过去。
这小小的、黑黑的丑家伙,最初只是黏黏的一团,黑芝麻一样的小点,孤独而安静地睡在水草上。慢慢的,黑芝麻变成了黑豆芽,然后,黑豆芽就变成了小蝌蚪。
多么神奇啊,那是小蝌蚪在找它们的妈妈。
小蝌蚪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它们的妈妈在哪里呢?是坐在长大的荷叶上面夜夜唱着思念孩子的歌谣,还是顺着桥洞、沟渠游到其他的池塘,或者干脆又回到小河里去了?
那么多的蝌蚪,那么多的妈妈,到底怎么才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错认呢?
浮萍还有菱角的叶子长得飞快,一眨眼就挤挤挨挨地铺满了池塘。菱角开花了,水红色的花,牙白色的花,花蕊都是黄黄的。菱角很快长出来了,剥开一颗放到嘴里,白生生,甜腻腻的。
池塘边的黄蒿已经长到了膝盖。
什么花都开了,蜜蜂也就嗡嗡地赶来了,野马蜂也来凑热闹。被马蜂蜇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母亲顺手捋一把黄蒿叶子揉碎了敷在我的伤口。可是,我不喜欢黄蒿的气味儿。我还在担心小蝌蚪。
等黄蒿把我的伤口治好,眼睛能够完全睁开的时候,我找不到小蝌蚪了。小蝌蚪在找妈妈的路上变成了小青蛙。夏天来了。
小蝌蚪的尾巴到底哪儿去了?水草里那么多的小蝌蚪们,它们最后都找到了自己的妈妈了吗?有没有弄错的?
怪诞的旋风
这个季节,田野里总会刮起莫名其妙的旋风。
云朵白纱一样,又轻盈又白。天瓦蓝瓦蓝的,太阳灿灿的。
天上有银色的大鸟飞过。眼尖的孩子看见了,认出是飞机,于是,地上迅速聚集了一大帮孩子,他们一边大声喊着“飞机大炮,落下来我要”,一边赤脚跟着天上的飞机奔跑。耳边的风呼呼地刮着,孩子们的欢笑声,飞机的嗡嗡声,鸟儿零碎的叫声,都毫无顾忌地洒落在田野里。
田野里,麦穗渐渐变黄,麦粒的清香若隐若现。花喜鹊扑棱棱掠过,只在田野里洒下一串铃铛一样清脆的叫声。世界那么明亮,那么安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柔柔软软的风忽然就变成了旋风。转着圈,打着旋,卷着土末儿,裹着热乎乎的一团气流,就那么所向披靡地穿过池塘,越过田野,翻过大路,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了。
每个明晃晃的正午,似乎都会有旋风神秘而急速地刮过。旋风起的时候,大人们总嘱咐小孩子:不能站在旋风中间,看到旋风经过的时候,要迅速地站定。
村子里是不会有旋风的。旋风只会在空地里,田野里,河道里。书上说,大风始于青萍之末。那么,它们又会终结在什么地方?
地头,野蒜绿油油的,散发着辛辣的清香。鸡爪棵叶子刚刚舒展开,匍匐在地上伸着懒腰。毛毛根开花了,白色的絮状花依然在风里飘摇。然后,麦子熟了。
世界依然安静而美好。路边,野苹果花开得灿灿的,田野依然空旷而静默,仿佛旋风从未路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河道里的风还在呜呜地吹,头顶的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可是,明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乡村里阡陌依旧纵横交错,我是那个迷了路的孩子,终其一生,再也找不回这些乡村的密码。
——如果我们不发问,只是闷头去生活,那么快乐会不会简单很多?
这,又是一个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