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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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23日 星期

何以消烦暑


■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村庄成了大蒸笼,只有在清晨才能感到些许凉意。那是黑夜在消失之前,将积攒整夜的凉风化成露珠,点缀在树叶、草尖和禾苗上。趁着这股凉意,大人们扛着农具下地,除草的除草,追肥的追肥。伏天正是秋苗生长的旺季,“六月不热,五谷不结”,晨露把人们的裤脚打湿,还以清凉,所以那一刻农事的辛劳竟成了快意的享受。直到太阳在玉米秆和影子之间投下30度左右的夹角,人们才起身回家。在田间劳作时,大人们就掐好了中午做面条要用的鸡冠花菜,顺便把薅下的马齿苋装进袋子,马齿苋可以喂猪,如果剁碎了,拌上麦麸,就成了鸡鸭鹅的美食。

农村孩子当家早,大人们下地,他们准备饭食。那时弟弟负责看火,其他由我来做。火光映着他的小脸,像是谁把胭脂涂到了他的脸上,让那小脸变成秋天果园里最红的苹果。饭做好后,父母还没回来,我和弟弟便坐在院里读书,“一日之计在于晨”,无论寒暑,读书都是清晨必修课。吃过饭,大人们凑在一起做活计。他们有时在池塘边,借着从水面吹来的凉风;有时在巷子尽头的门楼下,风穿堂而过时,将燥热也一并带走。那些活计烦琐无趣而又机械劳累,就是用细针把鸡毛一根根穿成片,最终卷成一把盛开的大丽花。孩子们捉了天牛、蝉和花蛛蛛等聚在树下玩耍,能消磨半日时光。

那时虽有风扇,但常在晚饭后停电,人们便三三两两走到街头乘凉,闲聊之际免不了谈些鬼怪故事。那时我胆小,好奇心却重,故常被吓得寒毛竖起,又欲罢不能。回去时便觉鬼魅重重,不敢独自睡觉,跑到母亲床上。母亲怕蚊子,早早在床四周绑上竹竿,将蚊帐支起来。蚊子在帐外不得而入,气得“嗡嗡”乱叫,但帐内似乎更热了,母亲的手一刻不停地摇着芭蕉扇,那风拂过我小小的身体,我能觉出皮肤上的汗毛来回飘荡、风过树林的清畅。母亲的手很神奇,有时突然醒来,明明已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可手中的扇子却还在摇着……

正午的阳光像伸向水底的明晃饵线,锐利、热烈,极具杀伤力。阳光照着树叶,尽管那树叶是绿色的,但能看见叶脉上微微旋起的热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柏油路上的沥青几乎被晒化,散发出一种物体焦灼的气味,道路尽头似有一层透明的幻境,仿佛穿过那层幻境,就能到达一个清凉的世界。狗趴在门檐下直吐舌头,猫大概是寻到了清凉的去处,躲起来独享了,猪躺进泥坑里不出来,蝉在看不见的树丛里没命地嘶鸣,空气凝滞黏稠,炎热制造的汗水像胶水,将人周身牢牢粘住,让人只觉湿热难受。

“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这是杨万里的诗句,隔了千年尤如此。午后卖冰的叫卖声绵延悦耳,充满无限清凉。“卖冰果喽!又甜又酸的冰果!”那时祖母已八十多岁,却是个老小孩,她把钱从竹席下拿出来给我们买冰果,自己也要吃一个,她的假牙咬不动,便把冰果化在碗里喝冰水,等到冰果化得只剩一个鸟蛋大小的冰块时,她便连冰水一起倒进嘴里,让它在嘴里融化,让凉意从唇齿飘进肺腑。吃完冰果,祖母便睡下,有时能睡两个小时,有时一刻钟便醒来……

午后整个村庄似乎被酷热攥紧了喉咙,除了蝉鸣,只剩一片沉寂。可“蝉噪林逾静”,因了蝉声,村庄反而更显沉寂。唯池塘一片欢腾,男孩子们把鸭、鹅驱赶上岸,在水里尽情欢腾,会水的凫水、不会水的在岸边双手按住底下的泥沙,双脚上下扑腾,击打出无边的浪花。当这些玩腻了,他们就比赛扎猛子或打水仗,非要把整个池塘搅腾沸了不可。整个夏天,他们会被晒成一条条黑黑的泥鳅。男孩子们在水里清凉而欢乐,鸭、鹅躲在岸边的泥地上,眼神里尽是乐园被掠夺的哀怨和无奈。

傍晚的火烧云常把西边的天空染成红色,把天空下的村庄涂成橘色,在太阳彻底坠入山谷之前,火烧云提着它的颜料桶,把天与地刷成一幅流动的立体油画。我和弟弟把水缸里压满水,用小桶盛着,沿木梯爬到房顶,将水泼到房顶西北角上,只听“嗞”的一声,暴晒了一天的水泥像海绵,瞬间把水吸收了。想必房顶是渴坏了,要一连喝上十几桶水,才肯闭上嘴巴。我和弟弟将苇席铺在上面,将枕头和毛巾被摊开,便制成了夏夜的凉床。

读到陆游的“堂中无长物,独置湘竹床”,便觉这房顶的凉床就是我的湘竹床,甚至比陆游的还美,因它刚好笼罩在一棵高大的椿树丛下,有了天然的穹顶。记得有一年,父亲将电线扯到房顶,把电视机和电风扇都搬上去,我们吹着风,看着电视,吃着从菜园里采摘的西红柿和黄瓜,真是无比惬意。半夜时分,凉风渐起,吹得椿树丛“哗哗”作响,仿佛那树是因感觉凉意而发出了惬意笑声,又似初春山涧的小溪,那笑声带着饱饮春光的欢快。哦!不,那更像是夏夜弹拨的安眠曲“睡吧!睡吧!我的宝贝”,来抚慰燥热难眠的小孩。

偶尔从树丛深处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或蝉的梦呓。星星高远密稠,在夜空中闪烁成一条星星的河流。透过树缝看,星星便成了镶在树上的钻石,又像是树上结了闪光的果子,让我总想起《西游记》中的人参果,若我吃一颗星星果,不必长生不老,只要快快长大就好。现在想来,时光才是星星果,它已不知不觉把我变大,可长大有什么好呢!当我躺在房顶看星星时,星星也一定落在我的眼里了,我闭眼睡了,星星便从我的眼里跑进了我的梦里。

有时睡着睡着会突然落雨,如果不大,我们就让雨淋到身上,把它看作是老天赐予的清凉剂。那样的夏夜刻骨铭心,我可能会忘记那些在空调屋里度过的许多个清凉的夏夜,却永远忘不掉那些睡在房顶的夜晚,它们像珍宝一样闪耀在我记忆的海洋之中。白居易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何以消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于我,便是“何以消烦暑,卧睡房顶上。眼中唯星辰,夜半有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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