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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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7日 星期

穿过玉米林的风


■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立秋十八天,寸草皆结顶。”正是玉米大量需水之时,夏燥迟迟不退,红光大日头将庄稼苗晒得卷叶,田地焦渴得裂出一道道蜿蜒的伤口。一大早,父亲将小拖从机器房里开出,套上架子车,将所需水泵和管子等装上车,便前往河滩的玉米地浇水了。父亲顺着缓坡将小拖开到河边,找好位置停下,先将水泵下到河里,母亲和我将盘成卷状的管子摊开,并一节节连接起来,直至管子蔓延到地头。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父亲便把小拖摇起,随着小拖“突突突”发出巨响,带动水泵从河里汲出水来,那原本贴在地上的干瘪蓝管因水的充盈变成田间一道饱满的青筋。

当水顺利汲出后,父亲便下到玉米地里,他要掌握着水管,保证水能均匀地浇在田间,让每一棵玉米都喝饱饮足。这水将在玉米秆内化成甜蜜的汁液,不止会加速玉米吐出丰收的红缨,也会促使玉米粒顶满棒子,而到了秋后,那甜蜜的汁液会像甘蔗水一样,从孩子们的唇齿入肚腑,变成滋养生命的津液。母亲也下到田间,在近晌回家做饭之前,她除了要配合父亲浇水,间隙还要把垄间的杂草拔掉,我则留在岸边照看机器。

初秋时节田野一派葱茏的绿意,也因这广阔的绿意,将颍河之水也染成一年中最绿的时候。那绿是苍绿,绿得浓郁,较之春水新生命萌发的翠意,多一份岁月的老道遒劲;较之深秋之水的苍黄,又多了一份生命的律动;而到了冬天,河面是一派万物谢幕后的灰白。我在河边看机器的时候,秋虫的嘶鸣响彻整个旷野,像是跟小拖的“突突”声比赛似的,大有“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豪壮。起初觉得格外有趣,但听得久了,也难免使人感到一点单调的寂寞,这时我便下到河里。沿河向上攀爬的植物中,总少不了几朵喇叭花,红的、蓝的、白的,开得格外灿烂。如果田野是绿幕,这些花儿就是散在幕布上的星星。我采摘这些花时,白裙子上总沾上难以洗净的绿渍,母亲常因此责备我没有女孩该有的整洁。我常让这些花开在我的头发上,或夹在书本里,它们的花瓣轻薄,时间久了便成了书中插画,和纸张永久粘连在了一起。如果足够幸运,在摘花时也能寻到几粒野果,但因时令未到,吃起来并不甘醇。

有时我沿着河流走出很远,直到小拖的“突突”声变得邈远几乎听不到的时候,我才返行。如果继续前行,快要到达洼孙桥时,我就能采到一把丛生的黄色野花,我给它起名黄扣子,那成片的花丛中常有无数蝴蝶翩跹。回家把花装进罐头瓶里,到了夜晚,花儿沾上月光的银粉,会萌生出一种梦幻的神采。秋风梳理成片月光的时候,把花的香裁成丝线,我被这丝线包绕着,变成一个等待化蝶的幸福蛹。在河边也能捡到不少田螺,在河里洗净拿回家,将里面的螺肉挑出来喂鸡,平素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大公鸡,在那时看我的神情也多了一份柔情。而后将其一一摆在外窗台上,任往来的风、夜半的月光、夏雨或冬雪在螺内一隅作短暂停歇。我沿着河流行走或奔跑的时候,河流也在悄悄打量着我,并用倒影将我的模样永远镌刻在它的心上。我看着它的四季变化,水涨水落,它收纳我的乐时纵歌,忧时泪洒。

当午后的太阳将人的影子缩至最小,母亲把饭送到。她骑着自行车,将饭食放在提篮里挂在车把上,后座上载着一壶开水。我匆匆吃完饭,便下到玉米地里给父亲送饭。对小孩子而言,玉米林就是森林,“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但我只要沿着铺排的管子就不会迷路,在管子的尽头总能找到父亲。他吃饭时,我就看着水管,水管放在地上,那淙淙白水自管内汩汩流出,我愿意将其看作是森林中潺潺流下的山涧小溪。玉米的根须冒出地面,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风穿过玉米林,叶子翻飞时有旗帜猎动的声响。捏着管子,水能喷射很远,把水管朝上,水落成雨,洒落身上的清凉常让我快意无比。那时真是年幼,天朗气清不够,非要人为造些风雨才过瘾,成年以后,想躲着人世的风雨走,可它还是将我的身心淋透。

在水管连接处或有些遭风化的陈年老管子常常漏水,喷出一条条细亮的水线射向天空,在阳光下,腾起的水雾呈现出彩虹的情状。水洒在青草上,变成透明的珍珠,我常忍不住要去捏拾,不管我多么轻柔,它们都碎在指间,或顺着草茎急促下滑,钻进土里藏匿。水珠捏是捏不到的,但如果离得远些,水雾会凝成更小的珍珠,攀附在汗毛尖上,风过处格外清凉。得此滋润,附近的野草总比旁处的葱茏。

记得有一年,二舅来帮忙浇地,浇到一半时连接水泵的接口忽然坏掉,漏水不止,浇水被迫中断,父亲去镇上购买零件。中午我去给二舅送午饭,他在地头的草窠间铺上一个蛇皮袋,正躺在上面小憩。树影投下的细碎斑驳在他脸上随风晃动,他闭着眼睛,左手枕在脑后,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卷,跷着二郎腿,吸烟的时候烟头像一朵欲燃的榴花,当他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榴花随之黯淡。他虽闭着眼睛,却总能在烟灰即将坠落时将其弹在草丛间,准确无误。我永远记着他那一刻的憨闲,这也就是多年后他意外身故时,我无法将那残破的躯体与他联系在一起的缘由,或者说,我根本无法将其合二为一。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忆起,都让我的内心有一种丰盈和充实,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那种沉不是沉重,而是丰硕,仿佛那颗为生计奔波操劳而逐渐麻木和灰暗的心,一下子重新活了过来,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当我身处城市的喧嚣之中,想起这些,风贴面而来,身心皆有风过玉米林般的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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