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武汉离我们这里很近,武汉离我们这里也很远。
我最早知道武汉,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春荒。当时,我那已经年过半百的母亲叫上和她同龄的芳婶,迈着她们那虽然裹了却又放开的小脚,踏上了为家人讨口饭吃的征程。在此之前,她们已经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不同的是,那次是两家人同时出动,一辆小推车上跨着两个条筐,里边各睡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一个是我哥,一个是他家的发来哥。当时,极有可能是因为出去逃荒而又担心被人嘲笑,所以她们就给自己的逃荒之旅冠上一个很体面的名头——“游乡”。所谓的“游乡”,实际上就是借走村串户卖一些针头线脑类的东西的同时,再向人们讨要些吃的东西糊口罢了。也就从那时起,我们两家成了通家之好。
两个母亲又要结伴远行,要去的地方就是武汉。
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我母亲娘家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亲戚和家人通信时留下个信封,上面有人家的地址。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到个消息,说那里需要瓜种。巧的是,我父亲曾在生产队管过瓜园,灾年,吃的口粮尚且没有收成,自然没有那个闲心去种些瓜菜什么的,预留的瓜种就吊在我家的房梁上。
一次共同的“游乡”经历,让芳婶和我的母亲又走到同样的一条路上了。
两个均是“解放脚”且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凭着手里那位远房亲戚的地址,就要到七八百里外的武汉投亲,甚至还想着能用自己手里的一包瓜种去为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换回几斤粮票度过灾荒。我直到现在也不敢想她们的勇气从何而来,更不敢想她们是怎么就到了那里,并且还真的让她们寻到了亲戚。但联想到前些年,已经八旬的母亲得知我开会去了她“游乡”时曾经去过的泌阳、爬上了铜山湖畔的铜山时,她竟十分认真地对我说:“那可不好上去呀,顶上那座小庙还有没有?庙里那个和尚还在不在?”
当时我就懵了。要知道,我去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当地辟成了风景区,并处在半开发状态。就是这样,我等一帮后生还是手脚并用攀爬了近两个小时,险要处还得抓紧铁链才能登上顶峰。在顶峰,我的确看到那里有座小庙和一个满脸胡须的似僧似道的人物。当然,庙宇是不是后来重建,庙里的人是不是她口中的和尚就不知道了。这就让我更不敢相信,当年的她,是怎么迈着一双小脚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呢?由此再想她们的武汉之旅,就想起了那句“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名言。
母亲的这次武汉之旅,创造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知道的人不多。我却是通过母亲第一次知道了“武汉”这个名字。母亲偷着告诉我,武汉有座长江大桥,桥头有个女人塑像,也是饿得满脸菜色。若干年后,想起这段精彩的描述,我不得不佩服母亲想象力的丰富。我过去没有去过武汉,自然不知道有这个雕塑。去年,应朋友之邀,我去了那里,却只顾在户部巷领略蔡林记热干面的美味,没有找机会到长江大桥看看那矗立的石雕是怎样的“一脸菜色”。我想,那应该是桥头塑的一座雕像,如果石材不是汉白玉,而是其他材质,经风刮日晒后,必然呈灰白色。也许是当时的母亲看多了人们脸上由于缺乏营养而呈现的“菜色”,所以才对石雕做出这样的形容。
大概在一个月后,母亲她们平安回来了。她们是在漯河爬上了南下的拉煤火车到的武汉,后来又用同样的方法回的漯河,至于她们是怎么知道哪辆车能爬、哪辆车在武汉会停、该在哪里下车的,我不得而知。那个年月,她们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随着日子的延伸,这件事情也就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淡化了。
然而,我不能也不敢忘记的是,武汉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我和家人陷入饥饿危机时,曾经向我们施以了“援手”。母亲回来的当天深夜,已经熟睡的我被悄悄摇醒,黑暗中我的手里被塞了一个白面“卷子”。我在家里最小,所以才得到家人的特别眷顾。当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几乎是一点一点地舔着那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但我强咽口水也只把那个“卷子”吃了一半——我记挂着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她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时,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留给我,而就是因为这一岁之差,她失去了品尝这天下第一美味的资格。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把怀里揣着的半个“卷子”掏了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那被我誉为天下第一美味的“卷子”上,居然生出了一层厚厚的霉醭。我和姐姐都哭了,从武汉回来时,母亲就把亲戚给的、让她在路上吃的干粮,抑或是她自己买的却舍不得吃的“卷子”带在身上了,从爬上火车再步行奔回家,少说也得几天工夫,一路上风餐露宿,“卷子”又怎么能不霉呢?
尽管不知道那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卷子”从什么渠道得来,也不知道武汉的那个亲戚长什么样,但从那个时候起,武汉这两个字就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武汉,曾经给了我最美味的享受,同时也让我萌生了遥远的向往。之后的日子里,我当然知道了武汉这座城市的很多故事,知道了武汉保卫战,知道了武汉大学的樱花和让李白自叹“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黄鹤楼。然而,我心中念兹在兹的,仍然还是那半个“卷子”承载的母爱。
若干年后的一个春节,阅尽百年人间沧桑的母亲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弥留之际,她嘴里喃喃道出的,不是对儿女的牵挂和自己身后的嘱托,而是反复念叨着武汉、武汉……
仍然是春节——今年的春节,武汉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笼罩了。大年初四,是母亲的祭日,被“封闭”在家的我,第一次不能去坟前为她烧上几片纸钱,但我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时刻都在牵挂着武汉!
■心灵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