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太阳像个巨大的橘子正一寸一寸往河底下沉,离太阳最近的河面变成橘色,仿佛是融化了的浓稠的阳光。我坐在颍河南岸,梧桐树上,知了们的声声嘶喊作了白日的结束语。
若是清晨,河水特别清澈,河边的水草顺着水流微微向东倾斜,有很多蜉蝣、鲢鱼、透明的虾和黑色的蝌蚪,还有水蜘蛛。李煜词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这里的水没有忧愁,它徐徐流着,自由而从容,只在落差大时才陡然变急,梳理出洁白的水线,流出不远,便复缓了。
每年夏天,总有几次鱼泛滩。所谓鱼泛滩,指的是从上游涌来的鱼群搁浅在了某处河段。农人结束田间劳作、下到河里清理农具时,发现河面溅着异样的水花,便知鱼泛滩了,遂回村呼朋引伴,大人拿渔网,孩子提网兜,齐齐下河去,随手就能抓到鱼虾。于是那个傍晚,全村都飘着鱼香。
我在河滩捡过很多贝壳,大小扁圆形的,还有海螺状的,有种白色扁贝在阳光下能发出七彩光,十分斑斓。我把它们摆在窗台上,像是窗台的耳朵,它们不仅收集了来往的风声、雨声,也收听了我少年时的读书声,还收藏了我青春中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难以言说的惆怅。
横跨河流,连接南北两岸的只有一座桥,以村名命曰“钮王桥”。打我记事起,那桥就残破不堪,锈蚀的钢筋穿出水泥制成的桥栏,张牙舞爪。每每过桥,我担心它半路坍塌,总是极速通过。桥底是鸟的世界,喜鹊、燕子、斑鸠、麻雀等都在桥底筑巢。白天盘桓于天空,或栖息沿岸枝头,叽叽喳喳欢闹一阵,就飞往农田觅食,傍晚归巢在桥底安睡。
拖拉机驮了北岸的粮,过桥去往南岸的村庄;自行车驮着我,过桥去往北岸求学;南岸的牛羊,走过桥去北岸吃草。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那从桥上走过的声音,不知可曾惊扰了桥下鸟儿的美梦?有时我想,或许正是河流的温柔,才慰平了桥的沧桑。至今桥还在,水慢流,波心荡,月无声。梦里回乡,站在桥上,“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一切依然,变的只有岁月!
当太阳完全隐于河底,天并未全黑下来。夏天就是如此,即使月已浮空,阳光的魂魄还在人间流连。
晴日,洁白的云朵倒映在河水里,天地陡然没了界限。河滩吃草的羊群,也仿佛云朵的幻化,在天宫待腻了,下到凡间撒欢儿。
我拿了草席,寻一平坦处摊开,四仰八叉躺在上面,下面软软的青草让人觉得很舒适。我拔了很多狗尾草,叼在嘴里,嫩茎上有一点清甜,是不花钱的零食。有时摘一捧紫米小花,叠套结成戒指,叠了散、散了叠,无数夏日时光就这样被打发了。有时拿了书,看书的时间总不及睡觉的时间长。
午后一段时光,村庄跟午夜一样安静。蝉噤声,凤仙合了花瓣,万事万物沉入梦境。街道尽头有一方迷离的水状幻境,我总想走进去,但我走它亦走,与我始终保持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
暴雨之前,天边总会翻涌浓墨般的乌云,地上也少不了刮几阵邪风,让人和动物有足够时间寻到避雨之处。大雨倾盆而至,顷刻而止。屋檐上还在滴水,地上的雨水还在聚流,太阳已洒下十万道光芒。映着雨滴反射的光,整个村庄都亮晶晶的。
雨后黄昏的村庄是一幅立体的、流动的浓彩油画,万物带着一层温暖的釉质,数不清的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还有燕子颉颃于飞,蝙蝠忽隐忽现,天牛顺着湿漉漉的树干往上爬,蝉顶了雨水从洞里钻出来,墙角的蜘蛛开始补网……夜晚大开窗户,星星像钻石一样闪亮,凉风吹来,撩动白色蚊帐,波纹般晃了几晃,远远近近的蛙鸣四起,人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这些昔年往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今又想起,月亮之下,似乎又听到了那片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