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读书也能上瘾。恰如一场透墒雨下过天又忽然放晴,已经得到过雨水滋润的小苗享受了被浇灌的滋味,再在日头的暴晒下就抑制不住对雨水的渴望了。虽然只是一本评话《武松》,却为一个懵懂少年打开了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让我知道了那些我没有读过的书里原来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
能得到一本没有读过的书在那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村里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家里有书的人家就更少了。后来知道的那句“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名言在当时真的让我遇上了——确切地说,是那次我在村头碰上了因学校停课而不得不回家参加农业劳动的海爷。
海爷是村里唯一在外上高中的“洋学生”。当时村里的人家都把他当作教育孩子的典范,流传全村的一句话就是“人家老坟里冒了青烟,所以家里才出了‘洋学生’,将来就是不得了的人物”。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洋学生”却因为学校停课而不得不回家和别的劳动力一样去挣生产队的工分了。
海爷其实和我哥的年龄差不多,但辈分高,我必须叫他爷。那天他是在天快擦黑的时候进村的,我却是在地里给猪割了一筐草后回家,在村口遇上了已经被挑着的担子压得不得不在村口喘口气的海爷。后来我想,他之所以选择在那个时候进村就是不想遇上熟悉的村人——平时在村里如日中天的“洋学生”此刻却是灰溜溜地回家,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村人。
其实在我遇上他的时候,也偶尔有人路过,但我发现他都是有意或无意避开,特别是那副沉重的担子,他更是不想被人注意。他虽然也不断和村人打招呼,却到底没有张开嘴求人帮他一把。
我和他打招呼时,看到那担子里也就放了一卷行李和一捆书而已。但远路没轻重,一个终日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将担子挑了十几里,着实是难为他了。其实,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是被那一捆书吸引住了:里边一定有许多我没有读过的书。既然被我看到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的。于是,我不由分说就将那颇有些分量的书捆取下放进我的草筐里,只留给他一卷行李就和他结伴回家了。
我刻意表现出的热心肠自然能博得被我喊爷的“洋学生”的好感,再加上我们两家还是邻居。他在家参加劳动的日子里,我除了上学之外几乎就住在他家了。当然,我喜欢读书的事早通过包括我哥在内的他的那些发小们传到他的耳朵里了。那段时间,我虽然没有直接向他提出借书的要求,但从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天天赖在他那并没有与我同龄玩伴的家里,他一定看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知道我是另有所求。
其实海爷从我主动帮他把那捆书背回家后就应该对我有好感了,再加上他得知我为了求得一本书而在二安太爷家门口连待几天的故事,终于在一个母亲喊着回家吃饭的呼唤声传遍半个村庄的时刻异常小心地关上了门,然后自己悄悄爬上顶棚抱出来几本书。
我实在不敢表现出过分的贪婪。当看到那几本书里有一本我只是听说过的《西游记》时,我的眼一下子直了,来不及细看就向海爷做了一星期还书的承诺后匆匆抱着书回家了。
当天夜里,我在母亲纺车发出的“嗡嗡”声中,就着那如豆的油灯打开了那本我费尽心思得到的《西游记》。母亲不识字,她并不知道我读的什么,只是在黑暗中抽着那永远也扯不到头的棉线供我挑灯夜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读的并不是看到第一眼就让我心跳的《西游记》,而是那个“西”字不知怎么变成了“四”——我从海爷手里得到的竟然是一本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四游记》!
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记得《四游记》里的大概内容。其中有《西游记》,但只是原本的缩写,大概有三四万字的样子,另外就是《南游记》《北游记》和《东游记》,因此合称《四游记》。何人所著,因为不关心,所以就没有记下,只记得《东游记》说的是哪吒闹海,《南游记》似乎说的是华光大帝,《北游记》说的什么我已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之所以印象不深,是因为那书是竖排繁体,我一个才在学校待了四年且还有一年“停课”经历的小学生,又怎么能通读这本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书呢?
但无论如何,那本《四游记》又为我打开了一扇充满未知的门,让我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读这本书几乎让我忘了课堂上老师还在讲我极不喜欢并且也听不懂的算术。于是,我的噩运就来了。
教我们算术的老师姓宋,当时也就是二十多岁。因为每次考试我的算术几乎都不及格,宋老师就觉得以我的天资不应该是这样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学生。再加上我嫂子也在学校当民办老师,作为同事,她就委托宋老师多关注我的学习。于是,宋老师就给了我别样的关注。
那天恰恰是算术课,我把头天夜里读到兴头上的书带到了教室,并且在宋老师把课讲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偷偷拿出那本在当时绝不敢让别人知道的《四游记》,进入了书中的神话世界。
也许是我太投入,竟然把书外的世界忘了个一干二净,以至于宋老师悄悄来到我身边时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应该想到了,书被宋老师不动声色地收走,我则提心吊胆地上了一堂什么也没有记住的算术课。我的惴惴不安还不完全是担心宋老师怎么责罚,而是书什么时候才能再到我的手里。要知道,我和海爷约定的是星期六还书,到时还不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呢?
一个星期转眼就过完了。这段时间我在学校的表现完全可以达到少先队员级别(因为我家是中农,所以我没有入队)——教室里的卫生我包了,擦黑板更是积极踊跃,甚至几个班合用的厕所每天都被我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做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老师们知道我表现得好而表扬我,让宋老师“开恩”早点把书还我。其实,我更害怕的是他把那属于“四旧”的书上交给学校,学校再追查书的来源。借给我书的海爷如果由此受到什么牵连,那我就……
直到星期六下午放学,宋老师也没有任何还我书的迹象。我没有去看同学们离开学校的背影,而是始终盯着宋老师的一举一动。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把书要回来,好还给海爷。然而,尽管我一步不落地跟在宋老师身后,他却是像没看见我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天已经黑下来了,宋老师寝办合一的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而我仍然趴在他的窗外,默默地等待着他能出来。然而,我从窗缝里看的他却是在伏案苦读些什么,根本不去想窗外还有一个不敢回家的少年。
我绝望了。那时,我能使得出来的手段就只有无奈地哭泣了,且眼泪的闸门一旦开启就如河水决堤般,所有的害怕、内疚和乞求一股脑儿变成了由最初的啜泣发展为号啕。
于是,所有老师居住或备课的屋子的门都开了,我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慢慢向我涌来。我知道,是我的哭声打破了原有的静谧。
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怕同事们问及一个学生为何在自己的门前号啕,宋老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跺了我一脚,什么也没说就又将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深夜,我嫂子从学校回来了,并且把那本已经让我提心吊胆了一个星期的《四游记》扔在我的床头:“你不知道宋老师还没看完就急着要,活该挨那一脚!”
该死的书!谁叫我为了读它而不顾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