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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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22日 星期

岁月是漂在河上的船


■七 南

记忆的源头,是一条无名的河流——并非无名,不过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随乡邻们一起喊它“河”。“河”,是父亲的河,是母亲的河,后来也是我和弟弟的河。

人间的每一条河流,都有哺育生灵、滋养万物的使命。这条河流自然也不例外。母亲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河水清澈,田间劳作累了,在河边捧了水就能喝,鱼虾丰美,在岸边用竹筐就能舀到。我知道它的名字时,已是少年。

“颍河,颍河。”我在心里轻声呼唤,那种亲切,像一个游子呼唤远方的母亲,又像呼唤在水一方的伊人,内里已是排山倒海,表面却是声色未动。

颍河古称颍水,相传因纪念春秋郑人颍考叔而得名。颍河属淮河支流,发源于登封嵩山,经许昌、漯河、周口、阜阳,在寿县正阳关注入淮河,全长620公里。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春秋流到现在,它在中原大地上流了千余年,流过秦汉魏晋,流过唐宋明清,流成了一根长长的飘带。这条飘带串起沿岸一个又一个村庄,如我的老家钮王,母亲的娘家洼孙,还有白庄、西刘、后黄、瓦屋赵……

风吹过,铃铛作响,发出亲切的乡音。多年以后我在异乡,这样的乡音常作梦的尾音,作为迎接黎明到来的序曲。

记忆里,颍河一直是一条美丽的河。

一出正月,春天就来了。风吹面不寒,草芽争先恐后地钻出地表,花袭两岸,杏花、桃花、梨花赶着趟儿开,紫花地丁、婆婆纳、蒲公英、荠荠菜、鱼灯草……大大小小的野花,或紫或青或蓝或黄,将颍河装扮成一条花的河。尤其在春夏之交,堤岸边的桐花绽放,人在花下走,头顶是繁花筑就的穹顶,花香馥郁,让人庄生晓梦,至今思之未醒。

夏天下过几场暴雨,河水暴涨,有时会淹没河滩。裹挟着两岸的泥土,河水会混沌不清,但因河面扩张,会显得比平时汹涌。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弟弟坐横梁,我坐后座。到了一座桥上,就是岳飞当年追击金兵途经土垆河(今颍河)时遇到并为之命名的那座石桥,曾是官道必经之地。父亲停下,我和弟弟趴在桥上,看颍河的水、听颍河的涛声。

湍急处,颍河的涛声犹如万马奔腾,缓和时宛若袅袅丝竹,一动一静,彰显出一条河流的狂野和娴静。有时对着河流呐喊,童声被水汽接住,揉碎在颍河的涛声里。有时捡了石子往河里丢,石子溅起的水花还没有河水流经的浪花高……

顺河西行,我最远到过九女冢。某年大年初一,母亲带我徒步很久才到。麦田里几座高大的坟冢,烧纸祈愿的人很多。后读相关资料,才知坟有九座,东排五、西排四,占地三亩余。关于九女冢的传说,众说纷纭,无证可考,我更倾向于“九天玄女葬于此”之说,好为我的河流增添一点儿神话的迷离之色。

守着一条河,就是守着诗意过活。

春天少不了“有鸣仓庚”“采采卷耳”“桃之夭夭”;初夏熏风自南来,吹过五月的麦田,吹过河面,河上浪沾上麦田的青黄,也变成青黄色。盛夏时,亭亭的玉米林撑起两岸绿色的纱帐,可堪“绿竹猗猗”之境;秋天蒹葭苍苍,芦花似雪,虫鸣唧唧,“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到了冬天,大雪漫坡,天与云与岸与水,上下一白,树上落雪,仿佛枝上生花,河流只剩瘦细的一线,破雪东流……

大舅在颍河北岸种了桃树、杏树和李子树等,用拖拉机引河水灌溉,三五年便成林。那些果树花色浅白或淡粉,在阳光下、在风里、在雨中,都美得不像话。“花褪残红青杏小”——那是另一种美。果熟时节,果香在空气中发酵,馥郁得似乎抓一把就能酿酒。

大舅是洒脱之人,果园不忙时,他常独自撑一根竹篙,驾着铁皮小船,漂在河水上,有时打鱼,有时喝酒,无关晨昏,遑论冬夏。后来,我读到韩偓的诗“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时,立即便想到大舅。他在颍河边长大,颍河的水是他血管里流动的血。他对颍河是爱的,深深爱的……

然而也恨。很多年前,颍河夺去了一个少年的生命,中年丧子之痛怎与外人道?爱恨交织最让人痛苦,他却在爱恨交织里活了一辈子。

那么遗憾,我曾数次登临大舅的铁皮小船,却未曾有过一次乘着它漂到河的那一岸。

年幼时,觉得颍河是一条大河。

清晨,太阳从河水里湿淋淋地升起,橘色光线照耀河面,射向远远近近的村庄;黄昏,太阳回到河里,在月亮升空之前,用最后的余晖撑起人间的光亮;水月相映的夜晚,颍河是一片温婉的银色,水流趋缓,宛若静女轻轻吹响陶笛……

后来见过长江的不尽滚滚、黄河的顿失滔滔,甚至大海的辽无际涯之后,才觉得它实不算大,甚至是渺小的。近几年,它却在我心里重新辽阔了起来。

母亲说,她小时候,河里的老鳖有脸盆大。霜降时节,它们会沿着月光爬进红薯窖里,在窖里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春暖花开时爬出红薯窖,在暖阳下晒它的盖子。我当然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但母亲的描述已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

沿河行走,一边走一边看淙淙流水,河水流过两岸的风景,流过四季,也流过我的脚步。风贴面吻过,吹向河面,吹向远方。河面粼粼波光,如烁碎银。我的心平静之余有一种激荡难以言说,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能与曾经的脚印重叠,几欲穿越时空,回到人生初见之时。

桥上凭栏,看河流蜿蜒,听风行似歌,鬓未星星,却已心起沧桑。河流再平缓,也有不竭之力。它昼夜不息,将一波又一波的河水带走,同时也带走了我童年的梦幻和少年的忧愁。“碧水东流至此回。”河水和浪花终有被带回的一天,而我的梦幻和忧愁却在东流入海的途中,化为云雾,散作烟云。

岁月是漂在河上的船,以往事为帆,爱恨为风,驶向无返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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