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歌

古时农历六月六是晒书日。明朝《帝京景物略》记载：“六月六日，晒銮驾，民间亦晒其衣物，老儒破书，贫女敝缊，反覆勤日光，晡乃收。”清朝《燕京岁时记》亦载：“京师于六月六日抖晾衣服书籍，谓可不生虫蠹。”休假在家无事，我决定把书柜里的书全部搬到阳台上晒一晒。

说干就干，我先将阳台收拾干净，把书从书柜里取出，一摞一摞地放在地板上，然后喊儿子过来帮着搬到阳台上，再一本一本地摊开晾晒。晒书是个体力活，事毕只觉腰酸背痛，但内心酣畅。大大小小的书铺满了阳台，宛如书海，我在其中，坐拥“书海”意未足，把自己想象成“书海”里的游鱼，悠然自得。世界之广、宇宙之大，此刻只有我和我的书存在，就像饱尝饥苦的农夫忽然仓廪丰溢，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

忽忆幼时晒书事。那时我还没有书柜，书也很少，父亲就在床尾架两排木板用来放书。伏天母亲晒冬衣、父亲晒粮食时，我就晒书。把书一一摆在菜园边低矮的围墙上曝晒，像给菜园镶上一道书做的花边。书多后围墙摆不下，我就攀着木梯把书晒在房檐上，那里可接受更多阳光。再后来，房檐也晒不下了，刚好父亲在院中铺上水泥，我便在地上晒书，书像水泥地上开出的花。在地上晒书要一直看着，不然鸡跑到书上喙寻“千钟粟”，那就麻烦了。

我搬来小凳子坐在一旁，随手拿起一本旧书。那是我用过的初中课本，去岁过年母亲收拾老屋时翻出。看到上面稚嫩的字迹，恍然与少年的自己劈面重逢，美好中又带着深深的怅惘之感，不知道与少年的自己说些什么——说说脸上的憔悴、内心的疲惫，还是说说那些被我一一打碎了的梦。我说不出口，只能沉默以对。

这是晒书给我的额外馈赠。“三馆曝书防蠹毁，得见来禽与青李。”苏轼在晒书时得见王羲之的《青李来禽帖》，唏嘘不已。我当然收获不了什么珍贵之物，但有时也能从书里翻出几张被压得平展如新的钞票，内心激动无比，好像白捡一样；有时会翻出几枚好看的书签，或写着几句歪诗的纸片，有时甚至把陈年情书也抖落了——这时，倘若只有自己在场，拾起来可重温片刻一半甜蜜、一半苦涩的少年情味，但倘若恰好落在我家先生的脚边，是拾还是不拾呢？

晒书还能引发不少诗意。杜牧有“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香”之句。陆放翁在《林亭书事》中写有“约束蛮僮收药富，催呼稚子晒书忙。平日幽事还拈起，未觉巴山异故乡”，直言晒书乃幽事。杨万里亦有“晒书仍焙药，幽事也劳神”之语。晒书时念着这些诗句，遥想古人晒书的情景，时光交叠，会觉得作者和书中人物全活了。我甚至能感知他们的呼吸，可谓“晒书之乐乐无穷”。

晒了一天的书带着阳光的温暖，与墨香混合成一种极好闻的味道，我谓之书香。在充满了书香的卧室酣眠，连梦都浸满了书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