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坤
《悠悠岁月》这本书中，作者将行云流水般的抒情、感怀、追忆与冷嘲热讽般的讥诮、嘲弄和对历史的冷幽默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奇特的法国“二战”以来的草根民间史。书的分类虽标明为“自传”，却怎么看都是一个杂糅多种文体与文风的跨文体、随笔式写作。也正是这个不太像“自传”的“疑似自传”，更加随意、自由，更加鞭辟入里打动人心，让众多法国读者在轻松阅读之余会心一笑。该书在2008年经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出版后即获“杜拉斯文学大奖”，接着又荣膺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联合评选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2009）”，著名学者和翻译家吴岳添先生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推介并译成了中文。
法国女作家中，为人所熟知的乔治·桑、波伏瓦、萨冈和杜拉斯，哪个人的作品和经历是白板一块？还有最近正争论不休的两位——玛丽·达里厄塞克与卡米耶·洛朗斯，因为彼此作品题材的凑巧相似而展开“心理剽窃”的论战，两人抓挠对方面门的功力都胜似九阴白骨爪。《悠悠岁月》作者安妮·埃尔诺这个法国女作家更不一般。她的职业是教师，已经出版过15部作品，还身患癌症。可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久病之后的体虚和羸弱，反而有着超越自我后的尖刻和凌厉。一旦将文字落到纸上，她更是继承并发扬了法国知识分子好斗、女作家“不省油”的传统，火候适当，温度恰好。
说到自传，一个人要活到什么份上才可以写自传？换句话说，自传人人可以写，并非一些人的专利。问题的关键是，自传要写到什么份上才能吸引人、招人爱看并引起读者共鸣。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偏爱历史上的伟人自传和名人自传以及那些富有传奇般人生经历者的自传，前者的成功可以给我们以教育与启迪，后者的非凡履历可以满足我们对历史的好奇心。而像安妮·埃尔诺这位普通法国女教师，出生在外省小户人家，端庄正派，一生的经历无非上学、恋爱、结婚、生子、离婚、患癌症，人生基本中规中矩，不像乔治·桑滋养过音乐家肖邦那样“名垂青史”，也不像杜拉斯遭遇过湄公河上的中国情人那样的悱恻缠绵，更是连萨冈《你好，忧愁》式的青春叛逆都没有过。她平平常常的人生、实实在在的家长里短，并无任何传奇性，既不离经叛道，也不超凡脱俗，法国历史上任何大事她几乎都没参与。这个人的自传还怎么写？写出来还有个什么看头？然而，她居然就写成了。不能不说是奇迹。
说到底，《悠悠岁月》里的“自传”只是一个广告或幌子，作者个体的经历，只是构成了叙事的时间线索，而那些有节奏交织的维度线——那些编年体排列的“二战”以后法国和全世界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才是书中真正的主角。整部书的魅力都建立在思想和语言的基石上，她对历史深入的洞彻与犀利反思，对自我生活的无情解剖、阴阳怪气的态度，刀子似的语言反讽和解嘲充满庖丁解牛似的快感，偶尔还能听到对历史捣乱作怪时那老顽童般的开怀大笑。
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并非一日可建成。安妮·埃尔诺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休之后，才有空闲从容总结历史、回忆一生。她决心将从前写的那些单纯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的书，诸如回忆自己成长的《空衣橱》、回忆父亲的《位置》、回忆母亲的《一个女人》、回忆童年的《单纯的激情》等，重新梳理、编辑，用个人记忆来覆盖历史事件。这回，她的目光更远大，要以个体的光芒照见历史的幽暗，完成一部由个人见证历史的书。她做到了——就是这本被称为“无人称自传”的跨文体传记作品《悠悠岁月》。
《悠悠岁月》由一张张作者个人从小到大的照片来牵出回忆的线头，顺着线头往下编织索引，往事一一呈现，个人的经历可以一带而过，而对历史掌故片段的拼贴、对于国家大事的无情臧否，却从头到尾专注而刻薄——这就是本书的总体结构。从小康人家的吃喝拉撒睡到养孩子、钻被窝，从外省到巴黎，从寻找地铁停车场到终于敢把车开到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街，从而引申出法国抵抗运动、阿尔及利亚战争、总统选举、左右翼阵营、新浪潮电影，又从人口不断迁移、城市规模不断向郊区扩大到物质飞速发展带给人们思想观念上的裂变，从老式打字机到电脑、手机，从欧元的流通、电脑搜索引擎到萨科齐当政时代来临，都让那些经历过共同岁月的人照镜子般地找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场景并报以莞尔一笑。但很快，笔锋一转，她对时事的酷评和苛责，让读者在夹叙夹议的嬉笑怒骂间感受到了闪光的智慧——她以作家的直觉和敏感，加上史学家式的举证和条分缕析，构筑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二战”以后的法国民间史，补充了枯燥的历史词典和教科书的不足。作者不是用“我”而是用第三人称的“她”来指代和叙事，将叙述者从个人深陷其中的历史中抽离出来，使所有的论述有了公正客观和旷远的意味。
由此说来，《悠悠岁月》整本书的好全都建筑在语言的基石上。这本书的翻译家吴岳添先生行文优雅、灵动、严谨。我们所体会到的语言丝绸般的质感和轻盈华贵，全都仰仗于他的精湛翻译的传达。在我看来，安妮·埃尔诺在谈到例如从性禁忌到性解放等话题时，那些故意的粗鲁用语和肆无忌惮的粗口，对一个社科院的老派学者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好在翻译家一一越过了障碍，翻译得落落大方。他化繁为简的注释，也使得文中那些无处不在、磕磕绊绊的法国各个时代的器物标志，诸如歌曲、电影明星、广告、标语口号的插入拼贴，变得通俗易懂，读起来才显得不那么烦人和闹心。
总之，《悠悠岁月》是一部让人积极思索的书，而不是像市面上流行的诸多传记一样带给人平庸的温暖。作者绝不自恋，也不向读者献媚讨好。如果说历史在巴尔扎克笔下是书记官的记录，委婉客气，那么，历史在安妮·埃尔诺老太笔下则是刀斧手的行刑，冷峻严酷、寒光闪闪。本书能在极短时间内赢得读者认同和喜爱，实至名归。
据人民文学出版社
相关链接
据10月6日的诺贝尔奖官网消息，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由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摘得，理由是：“她的勇气和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这也是继2014年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法国作家再次获得该奖。
安妮·埃尔诺是法国当代女作家，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在诺曼底的小城伊沃托度过童年。她先后就读于鲁昂大学和波尔多大学，取得教师资格，起初在中学任教现代文学，后来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退休后继续写作。埃尔诺从1974年凭借自传体小说《空衣橱》（Les Armoires vides）开始创作生涯，至今已出版了15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