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丽霞
在家乡,迎春花开了,不是春天;柳树碧玉妆成了,也不是春天。燕子从南方飞回来,在田野院落上空啁啾,才是春天。那一个个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的清晨,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鸣叫,我便知是燕子回来了。它带回了春天。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燕子是驿使,我是范晔。它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带回了陆凯赠予我的江南春天。“呼啦”一声,抖开春天的画卷,大地朗润,溪流欢唱,桃红李白菜花黄,莺啼燕舞蝴蝶忙。
燕子是春天的使者,也是农家的常客。“不傍豪门亲百姓,呢喃蜜语俩依偎。”燕子在乡下很受欢迎。即使最淘气的孩子,也不会做伤害燕子的事。每每有燕子飞回院中,家家户户都要赶快打开堂屋门,敞开怀抱欢迎这些南方来客。即使有时外出需要锁门,也要把门缝尽量拉大,好让燕子能自由出入。
燕子只在向阳处筑巢,堂前檐下是首选之地。衔了池塘边的湿泥、裹几根细细的干草,一趟接一趟往返,燕子开始在选定的屋檐下筑新巢。它们是天生的规划师、设计师、建筑师,不出十天或半月,一个新巢就垒成了,既结实又漂亮。
我家平房的天花板用的是一种预制槽板,每个凹槽处都能垒窝,年年都有燕子来我家筑巢。最多的一年,燕子在我家垒了三个窝。“琴键”本无声,燕子一来,它就被反复拨弄,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一天到晚响个不停,让老屋充满无限生机。
等雏燕破壳,老屋就更热闹了。三五只雏燕从窝里探出头,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黑溜溜的小脑袋。不饿时,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在窝里嬉戏,饥饿时就拼命叫喊,大张着嫩黄的嘴巴。直到母燕归来,将觅到的青虫送到它们嘴里才算罢休。
全家人都很喜欢燕子。奶奶常言:“燕子不进愁家门。”在奶奶眼中,燕子是吉祥鸟,能给家庭带来祥和兴旺。雨天,奶奶担心母燕找不到食物,就在窗台上撒些小米呼唤燕子来啄食。为了防止掉落的燕粪弄脏地面,母亲在下面垫了报纸,隔几天换一张。我和弟弟每天放学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跟燕子打招呼。
落花是诗的时刻,燕子的飞来亦是诗的时刻。“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它们从古老的《诗经》里起飞,穿越层层光阴,落在唐诗里,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是“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它们落在宋词里,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是“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纵使再写一千行诗、再填一万阕词,也道不尽燕子的诗性之美。
雏燕长大了,阳光斜射的清晨,由母燕领着从我的窗前飞过,开启了新的里程。晚霞铺展的黄昏,倦鸟归巢,停在电线上休憩的燕子像是大大小小的音符,从生命的五线谱上迸出,奏响暮春的旋律。
后来,我去南方上大学,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和爱我疼我的亲人们,离开了袅袅炊烟和青青荠麦,也离开了活泼可爱的小燕子。冬天来了,凤凰花开始凋落。有一天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忽闻几声燕子的呢喃。起初以为是思乡的幻听,复行几步,我竟在枝头看到了几只燕子。这不曾列入计划的重逢,让我的心顿起涟漪——它们是从家乡飞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给我带来故乡的问候。我又惊又喜,忽又不免嘲笑自己的愚笨——这是南方,小燕子是要飞到这里过冬的呀!
这几只小燕子是最先从家乡来探望我的亲人。每每经过音乐学院去上课,袅袅的琴音自琴楼缓缓流出,自成一首思乡的恋曲。这时凤凰树上几声燕子的呢喃便成了这思乡恋曲中最美的和音。
许多年过去了,我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被生活的鞭绳抽打着,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偶尔,也能在城市上空见到的燕子,它们“唧唧啾啾”地叫着,投下几粒乡愁的符号,便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和燕子同处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