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盈
秋冬时节宜进补，特别是漫长的冬日里，最适宜围着砂锅煨一罐浓浓的粥或汤，再配若干普通又精致的小菜，凡俗的日子便会觉得不那么寡淡。
粥的花样繁多，汤也是不一而足，菜更是五花八门了。在如今讲究健康、养生的时代，清淡的菜汤粥似乎更受人欢迎。一般情况下，在吃的方面，只要有食材，花红柳绿的各色粥汤菜等自然难不住各位巧妇巧男。最难得的是在无米、缺食材的情况下，若还能信手拈来一道粥、一道菜，打破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千古定律，这才是真正的巧。
是的，这世间从不缺各色能干的巧妇巧男，除了那坐拥各色食材江山的宫庭巧男巧妇们值得津津乐道外，凡俗生活中能将各种或苦或涩或酸难以入口的树芽树叶做成爽口开胃菜、能把金银花的花用开水淖了晒干祛毒性后再拿来做成大锅菜的点晶食材、能把做粉条时滤出来的渣做成一道烙饼卷菜的巧匠们，更值得我们尊重。
都说中国人是从苦水里趟过来的，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我却觉得中国人是最懂得苦中做乐的。土里没吃的，就向天上要各色飞禽、往山野里要各色走兽、往水里要各色水产，再不济，根在大地、立于空中的各种树的叶、芽、花也能变成美食，槐花、榆钱、构树、杨芽、柳芽，就连那树根、树皮以及死去的树的枯枝上长出的菌类，都能成为美味的食材。
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我，自然是没有吃过这许多的“苦”食材的，相反，在个别极为穷苦人家的孩子拿着红薯和野菜做成的黑色团子在我面前晃时，经常馋得我拿着自家的白面馍换来一尝。这一切，当然缘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们从苦日子里熬出来半截身子了。
与出身工人之家的母亲比起来，出生于贫农之家的父亲是个苦孩子，从小便尝遍了各种关于饿的滋味，所以，他不允许母亲、弟弟和我过这样饥馑的日子。
为此，他这一辈子都在为我们一家人怎么吃好而努力。
一
平时就罢了，特别是到了年关置办各色年货吃食的日子，总是对吃很讲究又带些挑剔的父亲最为忙碌的日子。小时候的农村春节，不像现在随时随地都能买到各色食材，所以每年腊月二十三和腊月二十八这两个临近年关的全镇大集会上，总会不时见到父亲来回穿梭的身影。
母亲虽也出身农村，但从小跟着姥爷上学没干过啥农活，在我的记忆里，只要父亲在家，家里的饭似乎都是他做的。所以，过年办年货，自然也是父亲操心居多，大到让母亲每年初二回娘家走亲戚的礼条肉和礼盒馃子，中到自家吃的鸡鸭鱼肉蛋，小到豆腐青菜萝卜蒜黄，还有一些大料花椒茴香等边角料，事无巨细。
已经出阁且已有孩子的我，虽然不像父亲那般事无巨细，但也会在年关将近时到超市里挑选食材。这不，又快过年了，转到干货一角时，看到一包包黑绿中透着些盐渍的海带时，自然就想起了未出阁前，每年过春节时都能吃到的、由父亲用海带做成的各色菜汤……
二
因为母亲姓刘，从我记事时起，她就认下了一大堆的干闺女干儿子，所以我们家的年基本是从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就开始了。
这天除了祭灶外，老家还有要炕锅盔、走干亲戚的风俗。二十三一大早起来，从集上买了一大堆菜回来后，顺手把一些干菜用水在盆里泡发着，父亲就和母亲一起搭帮炕锅盔了。面是头天晚上和上并发酵好了的，一个多小时后，七八张焦黄里嫩、厚厚的锅盔就炕好了。
父亲买的干菜除了黄花菜、黑木耳外，最多的就是海带了。像变戏法一样，入水前还是瘦瘦干干、黑黑如也、像小老太太般干瘪着脸的海带们，过一遍水就滋润一圈，返老还童似的，一遍比一遍水灵。我最喜欢看父亲在大淘菜盆里拾掇海带们，魔术般神奇。而更神奇的是，泡发好后，父亲又一张张、一串串地把它们晾在院中的晾衣绳上风干，父亲说，下次再吃时，用水稍洗一下就可以直接食用了。
二十三中午是没有客人的，自家人聚在一起过小年的这天的中午饭，海带开始正式登场。海带汤一定是这顿饭菜的主角。
把海带切成细丝，把炸好的豆腐片也切成细丝，加入泡发好的金针菜、木耳和红薯粉条，再配以葱、姜、蒜，按顺序倒入锅中，十来分钟左右，一锅色泽清淡、味道浓浓、食材丰富的海带汤就出炉了。我和弟弟都爱吃，每次都要回两三碗才够。
三
海带汤是在我们一家人不知道吃什么饭或是不想做饭时，最好最本能的选择。而除了海带汤外，海带在父亲手中的做法和花样还极为繁多。
按照民俗，腊月二十六要煮肉。肉出锅时，父亲往往会塞给我和弟弟一片肉皮或是一块猪蹄来解我们的馋，往往，我会在狼吐虎咽的间隙里看父亲将肉一块块捞起，又看他像变戏法似的捞了两三卷黑乎乎的东西出来，近前一看，是海带。
父亲说，闺女，这可是好东西，收拾好了，吃着可口，排肠毒，还不得大脖子病，听说还抗癌症哩。他是在煮肉前将已洗净的海带挑些叶片肥厚的出来，一点点卷成卷，用海带根系上放入肉汤中，让海带肥厚的叶片吸入足够的肉的汁液和香味后捞出，挂在房檐下或是院中的枣树枝上等用时取下，或入汤、或配菜，口感俱佳。
我小时候农村办红白喜事一般都在村中，事前都要根据亲戚朋友的大概人数请厨师“烙桌”，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起，父亲竟也在被邀之列。每每被请，除了鸡鸭鱼肉等主菜外，配菜里最多的食材就是海带了。凉拌海带丝、泡椒海带、肉丝海带、海带烧肉、海带炖排骨、海带冬瓜汤……都是父亲常用海带烹出来的菜与汤。
外出打工的岁月，有一年春节没能回老家，大年三十晚上和一帮打工的同事胡吃海喝时，竟因万分想念父亲做的海带汤而不禁流出泪来。饭菜里没了父亲的味道和海带的影子，就仿佛没了春节的味道一样。在电话里跟父亲就那么随口一说，结果还没等初八上班，邮政快递就送来了父亲巴巴地从老家加急寄来的不易坏、能吃得时间长些的泡椒海带，引得同屋的姐妹们感动得哭成一团。
四
长年在外奔波的日子里，对父亲做的海带类吃食更是想念，我聊以自慰的方法便是去吃火锅。而我之火锅，其他肉与菜都可有可无，海带是必点之物。久而久之，与朋友一起吃火锅，竟是无海带不成席。
婚后第一年，因为公婆家在新郑，按规矩，过年是一定得回婆家过的。没想到，漯河到新郑，相距也仅一百多公里，吃的习俗竟是这般不同。早上起来吃米饭，中午大烩菜，晚上还好，总算有稀饭了，结果也是稠得筷子插那都不倒。
好在母亲的生日在初三，即便我初二回不了娘家过年，初三也一定是要回的。一路转车奔波到家时，已是午饭饭点，父亲一大早起来收拾出来的一桌菜肴早已满满摆好，我便找个离凉拌海带最近的那个位子坐下，一顿饭下来，海带基本上由我报销完毕。父亲看在眼里，下午我们返城时，回礼的东西里必少不了一兜直接即食的海带。
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他用他的勤劳与细心，在吃的方面是能让我不动手的就让我少动手，能让我少动手的就让我不动手，能不动手的就让我吃现成饭。
那一年我生完儿子后，因月子没坐好，平时总是以不方便为由而少来看我的父亲在满月宴上见我脸色苍黄，宴会结束后便匆匆离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让母亲拎着几根猪蹄、一包红枣和四五卷带着肉香味的海带卷上门了。母亲说：“你爸说了，让我来照顾你一段，给你补补气血，顺便教你做几样滋补的吃食。你不知道，昨天你爸回去后连夜收拾海带，边收拾边抹泪，还怕我看见，老背着我哩。人家闺女坐完月子胖三圈，你可好，不胖不说，还瘦恁多……”
我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都说父爱如山、父爱如海、父爱无言，是的，没有经历过，就不能体会出这些字词句的可爱与其中饱含的真情。
五
女大自巧。自从有了儿子，以前在家总吃现成饭的我也开始变巧了。不会做其他的，我就比葫芦画瓢专门做自己爱吃的海带。
买来海带，泡发，一遍遍清洗后切成片或丝，放入扔进了大料的滚水中煮上片刻，再放入冷水中激一下捞出，沥干水分后放入糖、醋、盐、蒜片或泡椒，一道泡椒海带便制成了。每次吃时挟上一两筷头，配上清粥、小馒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闲来无事，上网时意外得知海带素有“长寿菜”、“海上之蔬”、“含碘冠军”的美誉，从营养价值来看，是一种保健长寿的食品。因其生长在海水，柔韧似带而得名。海带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蔬菜，同时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
偶尔看韩剧，看到剧中女性不慎小产或是生完孩子后都吃海带汤，且韩国人过生日时除了吃生日蛋糕外，还要饮一碗海带汤。不说不知，原来海带汤是韩国孕妇产后的补品，同时代表着韩国人对母亲的敬意，纪念母亲生育的痛苦。韩国人认为藻类有益产后的调理，于是有食海带的传统，海带汤被视为滋补圣品，价格便宜又营养丰富。
听说，这些年在一些城市还流行喝海带茶，是用新鲜海带配合崂山山上的草本植物混合配制而成的一种茶饮，可以改善睡眠、通便、润喉润肺。且不说是否有这些功效，单从情感上，就让人心生亲近。
这些年，我也问过父亲，为何对海带这么情有独衷？
他憨笑着说：“啥情有独衷呀。我只是从小就爱吃这东西，却因为家穷吃不起，欠着了。后来日子好了，吃得起了，便想着法子去做花样，为的就是不让恁姊妹俩知道饿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