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半夜,忽然在一阵犬吠里醒来,那叫声低沉而又醇厚。是谁,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从黑暗走回到黑暗,挟裹着一团寒气惊醒了一只狗的睡眠?
我想,那应该是一条身形健壮的黑狗,或者是一条老黄狗,一条有着黑色和白色驳杂毛皮的花狗。不管它的毛色如何,那都一定是一条朴素的好狗。它一定不是品种稀有血统高贵的名狗,也一定不会是贵妇人怀中四肢短小卖萌撒娇的宠物犬——那应该是来自乡野的一只平凡、朴素而又忠诚的土狗。它祖祖辈辈的使命与职责就是看家护院,只会安静本分的蜷在大门口或者逡巡在主人的领地,不分昼夜地为主人一家保驾护航。
在广袤无垠的中国乡村的原野里,在朴素而又安祥的村庄里,在牧羊人孤独而又寂寥的鞭声里,有太多太多这样的土狗。它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看家护院的使命,在主人吃剩的残羹剩饭里,舔舐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的汤水;在大门口的柴草垛边或者院墙边土旮旯里寻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然后就开始了一生寒来暑往不知疲倦地忠实守候——当主人一脸疲惫的从田野归来或是风尘仆仆地从异乡返家,还来不及放下行囊和洗去一脸的征尘与疲累,它便满心欢喜地迎扑上前来:嗅嗅你的鞋子,闻闻你的裤脚,撒着欢在前面为你带路——它不在乎你是衣锦还乡功成名就还是潦倒落魄抑郁寡欢,世界这么大,它的世界却小得只有你,在它眼里,你的平安归来就是莫大的欢喜。在它的热情和亲热里,你再多的不如意和忧伤悲痛都会瞬间烟消云散。
在乡下安详静谧的夜色里,土狗们的睡眠从来都是极浅的。当黑暗来临,鸡上架、羊回窝,猫儿酣眠在主人的脚头,整个村庄和田野都回归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土狗还依然保持着警醒与从容——即便是短暂的小憩,它也只肯微微闭上眼,耳朵却还要一丝不苟贴紧地面,随时准备捕捉来自大地深处每一丝颤动的讯息。狗是通人性的,它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甚至分辨得出主人一家的脚步声或者交通工具的噪声——朋友出嫁前家里养了一条土狗,十多年来每次她回娘家都是来去匆匆,从来没有给它喂过一顿饭或者丢给过它一块儿剩馍头,可每次她走娘家,还有一里多地距离时,那条土狗就早早地迎候在村口她必经的那个路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母亲说,狗是听出了她老公摩托车的声音。
在村头住的老沙中,孑然一身,一辈子放羊,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老黄狗和一群羊。有一年临近年关,村里几个闲汉瞄上了他养的羊,借着喝闲酒把他灌了个烂醉,却又担心他的狗,半夜拿着拌了耗子药的鸡腿诱惑狗,谁知道那只老狗不上当对香气扑鼻的鸡腿只是嗅嗅就走开,还撕烂了试图撬门硬闯的一个闲汉的老棉袄。老沙中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被卸下了一半的门板和门槛边那只鸡腿才明白了一切。他再也没有和那些闲汉们喝过酒,酒瘾再上来时就弄盘花生米,他一口酒,狗一粒花生米——那只黄狗跟了老沙中十多年,老沙中去世后,黄狗天天匍匐在他的坟前呜呜哀鸣,村民闻之无不唏嘘。
乡下有句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乡村的每一条土狗都是死心眼的。它不像好吃懒做的猫,会为了一只发情的母猫或者一餐大鱼大肉偶尔悄悄逃出家门几个月甚至永远不再回来。一只土狗,只要入了你家的门,就永远认准了你是它的主人,哪怕在你家残羹剩饭忍饥挨饿,甚至挨打受气得不到一个好脸儿,此生也不会生出抛弃主人的念头。幼时它是孩子最好的玩伴,成年后它是主人忠诚的护卫。它们的死心眼决定了它们不会撒娇卖萌和哗众取宠,它们只是默默付出自己的忠诚和谦卑。
儿时家里养过一条花狗,我出去玩耍时带着它,衣服袖子不穿只系脖子里第一粒扣子,威风凛凛。我放学时它总是早早地等候在巷口,我把书包挂在它脖子上,用手捋一把它的脑袋它便晃着尾巴满心欢喜跟着我跑。我干活儿时把草布袋装满了麦秸的麻袋放在它的背上,它跑几下袋子掉下来,我再放上去它仍然张着嘴巴吐着舌头跟着我屁颠屁颠地跑,乐此不疲。我去河里游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露头,它飞快跳入水里游到我身边……我家盖楼房的时候,钢筋水泥都堆放在隔壁一个空院子里,半夜里它疯了似的一直叫个不停,父亲惊醒披衣查看,几根钢筋已经被拉到了门口,花狗脖子里的链子深深勒进了皮肉,它还在兀自狂吠不止。我上师范的第二年冬天,它病死在用玉米杆搭成的小窝里,临死前两天不吃不喝,只是眼里一直淌泪 ,母亲说,那场面看着实在让人心酸。土狗只属于村庄,只属于自己的主人。一代又一代的土狗就这样在使命里出生,在职责里老去——在乡村,又有哪一只土狗没有过耀眼的过往和勇敢的勋章呢?
后来,我家又养过一条黑狗和一条黄狗,都在冬天的时候被人下药药死,母亲说,是收狗人,白天来家里问过,她不肯卖,他们就在晚上下了手。收狗的在村子里每天四处流窜,他们摩托车、自行车后架的篓子里,总有几只土狗们哀哀地悲鸣,正所谓兔死狐悲,后面也总有几只勇敢的同类们追着车子狂吠不止。现在物质条件提高了,人的嘴也变得刁了起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虱子臭虫乌龟王八,无不想拿来品尝一番,收狗职业也就应运而生。那些张开血盆大嘴大快朵颐的人们,他们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忘记了乡村的父辈们和土狗相濡以沫的日子,也忘记了内心深处的淳朴和善良。
现在,我一步步远离了村庄,再也不曾在夜晚听到土狗憨厚质朴的叫声。今晚,这辽远浑厚的犬吠一下子又让我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乡村,想起了从前在村庄走夜路时那些遥远的犬吠,那么温暖、那么亲切,听着就让人觉得莫名心安。那些朴素而又善良的乡村土狗啊,只是提起它们的名字就让人不觉间泪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