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锁印
提起六儿,我脑海里总是会交替浮现出两个场景。
一个是操场上,一群同学围着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在逼迫他就范。地上放着一堆吃完饭留下来的空碗。那操场其实也是我们上高中时的饭场。我的同学虽然来自十里八村,家境也都普通,但三年的同窗生涯还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那种友好的感情是三十年后的现代人所难以接受的。每天中午聚在一起吃完饭,会不约而同地围堵一个同学洗碗,就是这样一群青年学生表达友好关系的独特方式。另一个场景和第一个有点儿相似。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上,一群狼嚎叫着在围猎一头幼龄的驯鹿。小鹿虽然左奔右突地在挣扎,但也改变不了温和柔善的本性。
那个小个子就是六儿。六儿不仅个子矮小,还很瘦弱,总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完全没有山里娃那种壮硕而倔犟的秉性,但他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令人羡慕的名牌大学。那个时候,多少人谈到六儿都赞不绝口,夸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
转眼间,六儿大学毕业了。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年代,谁都不曾想到,六儿学的是计划管理,竟被分配到距家几千里以外的东北一个国营企业去管物资计划。
六儿去了东北。起先,他每年还会回来那么一两次,探望父母,走访同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再回这豫南山乡的时日就稀少多了。岁月证明,他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并不像当年人们所希冀的那样。
今年过年,六儿回来了,而且还带着儿子。同学丙申是当年的班长,如今是县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自然和六儿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腊月二十八,丙申把当年的同学都请到镇上一家颇为像样的饭店聚会。有的同学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家务农,已经三十年没有和六儿见过面了。六儿把能认出来的和丙申介绍后才认准的同学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虽然这些同学有的都不曾走出过本乡本县,但六儿与他们还是一见面就倍加亲切,向儿子介绍这个是王叔叔那个是岳伯伯时略显湿润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骄傲。老同学见面一定少不了推杯换盏,六儿却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喝酒。也许是碍于情面,六儿小心翼翼地和能喝酒的同学每人碰了一小杯,也让儿子和叔伯们每人碰了一杯。席间谈兴很浓,自然会问询六儿的生活。六儿只是淡淡地回答同窗好友们的问题,更多地介绍了东北的风土人情,天气如何寒冷,人们如何豪爽,喝酒如何海量,东北米如何劲道……
看来,六儿真的不能喝酒,起身时他已经有些醉意。虽然他和同学们一一道了别,可酒席间大家谈了什么,议了什么,甚至那些面生的同学叫什么又全然忘记了。
山乡的冬季比往年多了几分寒意。夜风一吹,面皮有丝丝的冷痛。走在乡间道路上,酒的功效也发挥到了极致。六儿的舌头有些直了,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地给儿子讲述着自己童年的经历,时不时还会用力地拍打儿子的肩膀,动情地指着黑黝黝的山丘大声喊着:“这是咱的老家,这是咱的根儿呀! 十八岁的儿子懵懂地应对着、安慰着、搀扶着他艰难地向老屋走去。
第二天早上,天空中骤然飘起了雪花,在这三十年未遇的大雪中,六儿和儿子告别山乡,回了东北。大雪把枯黄的干草和散乱的灌木枝丫覆盖了,家乡的山川显的格外清新壮美!
正月十六,是山乡一年一度的集会。按老风俗,人们也要串亲访友。丙申又从县城回来了。因为每年这一天他的一个办企业的同学都会请他回来聚一次。
酒至微醺,话题又提到了六儿。原来,六儿回到东北后没有几天,就给参加腊月聚会的每位同学寄来一包大米。包不大,五公斤而已。同学中有人说,东北那地方天寒地冻,庄稼长得慢,产出的大米的确比咱家的香甜筋道。也有人不以为然地说,咱这里才是鱼米之乡,东北米蒸的饭和咱家的也没啥区别。还有人纳了闷儿说,六儿没有发财吧?他为啥千里迢迢地给我们寄这谁也不稀罕的稻米呢?要说他发大财了吧,言行举止也不像啊。
丙申不愿意让他们老纠缠这话题,主动地端起酒杯给大家劝酒。见丙申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谁也不说啥了,推杯换盏又掀起了一阵高潮。
酒这东西最透人心。除非有特别的历练,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在酒的诱惑下都会把内心坦露无余。一波吆五喝六的酣畅表演过后,那些不听使唤的舌头又开始海阔天空地扯了起来。这次的主题变成了吹牛,把长脸面的种种往事尽量添油加醋地一一张扬出来。
丙申是有头脸的人,同学们都很尊重地和他对饮,也不会向他发来挑衅。他不停地应酬着,保持着友好而沉稳的姿态。忽然,他直接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说:“来,我们共同喝一杯,为我们同窗三年的友谊!”话毕便一饮而尽。大家也紧跟着端起酒杯都喝了个望星空。
丙申站起来,又斟了满满一大杯。“再来一杯,为了我们永远勿相忘,这是替六儿敬大家的。”一听这话,有人面面相觑了。“你们忘了,这是六儿走之前说的。”大家仍一脸茫然。
丙申有些激动,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一下说:“六儿说回头给你们寄点儿尝尝就知道了,所以才给咱寄大米。六儿还说再聚会时别忘了还有他。他说年纪一大老恋旧,不管能不能回来,他都是我们的一分子。”丙申絮絮叨叨地回忆半个月前聚会时的情形。
六儿参加工作不久就遇上体制改革,单位受市场的冲击每况愈下,后来就散了架。六儿虽是受过高等教育,但命运多舛,岁月蹉跎,他就像一只落单的驯鹿在四顾茫然的雪野里寻觅着生命的方向。但是,坎坷和挫折都没有改变他善良的心地。
丙申若有所思地说:“六儿和我们一样,既没当大官,也没发大财,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外,吃过多少苦,作过多少难,我们不知。可是他想家,想念少年时代的纯真情感,所以那天分手时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叮嘱了一句勿相忘……”
“喝吧!这是感情。”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几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便一齐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