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云
无论何时,走在故乡的河堤,目光掠过平缓流动的一泓绿水,心底都会泛起眷恋的涟漪。
故乡有两条河流,至今已在我的生命里流淌了一个甲子纪年。少小时,它们很是荒芜,无论哪条,两边的河堤,除了春绿秋黄的小草,就是两排高高矮矮的白杨,不时有几棵弯弯曲曲的柳树,掩映其中,倒也增添些许景致,搭配着河中漂浮的小船,让岁月在树间船影中飘逝……
乍暖还寒时,故乡的两条河如同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文静却又多彩,河水里流淌的是带有生机的韵律,河堤上的多种各色小野花,暖风中摇曳着纤纤身姿,几只水鸭时而没入水中,觅食喜欢的水中生物,时而快速游动,在水面上发出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杨柳枝头上的新芽老绿,沙沙啦啦仿佛缤纷的音符,弹奏出又一个新年华的序曲,岸边,小船静静地泊在哪里,偶尔随着轻波晃动,期盼着主人的解封。此时漫步河边,常有生发怀想之念。
大约五六岁的光景吧,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身的安危,时常背着家中大人,与发小们三五成群地跑向我们的自由圣地,撒欢寻觅,有着无尽的遐想和从不知疲倦的劲头,在青草下、树荫里、浅水旁,嬉戏玩耍,常常是哪个孩子的家长,拉着长音的呼喊叫骂,孩子们很不情愿地被拉扯着回家,灰头土脸却还兴致不减,叽喳着分享自己的战利品,不是几个草间捉到的青绿蚂蚱,就是几条船民甩扔上来的寸把长的小白条鱼,要不就是用水灌出来的屎壳郎,再不就是捏得手指头疼仍舍不得放飞的蝴蝶……至今尚不明白,烧熟的屎壳郎里面白孜孜的肉咋会那么香,在玻璃片上烤熟的鱼怎么会不腥?不定什么时候,心中还会有一个白瘦子的模糊身影掠过,那是我儿时的同伴,因为他会说北京话,名字还记得——贝贝,至今,宛如河湾的炊烟,依稀且难得相见。
再大些,小学时就有了几个要好点的朋友,晌午头相约着躺在河堤的斜坡草皮上,眯着眼,听树叶哗哗,看船民撒网,偶尔恶作剧一下,用个草棍捅捅睡过去的人的鼻孔或者挠挠耳朵眼,接着便是几个人翻滚在一起,无忧无虑地打闹一会儿。不知什么缘故,总会突然停止争斗,就那么懒散地歪斜在河坡上,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很静很静地和周边融为一幅静物画,忽然,就有一人仄身坐起,百无聊赖地摸着土坷垃,一下一下地向河水中扔去,看那激起的波纹涟漪,顺流而逝。清晰地记得有年发大水后,退水后的河滩上,留着杂乱的深浅不一的脚窝,里面还存有三三两两游动着的两指长的小鱼,我们都说那是河妖怪的魔鬼脚印,小鱼是河妖怪留下的精灵。
记得那时经常爱去的地方就是澧河河堤,而且十之八九都是河湾那一处河堤。故乡的两条河,都是自西而来,只不过南面这条叫澧河,到了小城边上就拐弯向北,与北边另一条一直东流的河(也叫沙河)交汇,由此形成了一处独特的景致,故乡人都叫河湾(丁湾)。河湾处水面较为宽缓,两岸的人家也较为多而集中,朝霞中夕阳下的民舍和炊烟,与河堤群树的环拥和河面小船桨影橹声错落有致,不时会有几只羊和狗点缀其间,间或几声狗咬羊叫,枝头几声麻雀和喜鹊的叽叽喳喳,因而成了我们童年时代的根据地和神奇乐园,大概是住得比较近的原因吧,几乎少小时期的记忆,全被对河的遐想和河湾的迷恋所占据。
有一年的夏季格外炎热,一天到晚,不管是澧河河湾还是沙河河坡,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河水里“扑通扑通”像饺子样漂浮着翻滚着。太阳一落,河堤上坐着的全是乘凉的男女老少,坐着蒲席摇着蒲扇的,铺着凉席摇着芭蕉扇的,有躺在竹椅上的,也有坐在拖鞋上的,就那么对着河聊着瞅着、瞅着聊着……河水依旧扑通着,里面的人依旧漂浮着翻滚着;直到夜深,甚或到天亮,河堤上还是躺满了消暑乘凉的人们。
我和发小水生、秋河的年少时的夏天里,好像一直都是在河湾里泡着。每每早上天刚亮,就相约着到了河堤,破裤头一抡,就光着屁股蛋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争先恐后冲向对岸,开始又一天的凫水比赛。水性也就在这种儿戏中见长,总是不分上下,这次我第一,那次他先赢,要不就是三人几乎同时,然后大声争执,大打水仗,互相用手掌击水,把水强力推向对方,让对方睁不开眼睛,再趁机扎个猛子,挖把河泥,甩向对方,水仗泥仗同时开打,惹得旁边小船上收捞隔夜网的叔叔大爷们善意地起哄和撺掇。
水生是在摆渡船上生的,秋河是在秋天河湾东边的基督医院里生的。水生长大后考取了远洋学院,听说落脚在滨海城市大连,路途遥远,面见不易,好在如今通讯实在太方便,话题却总是离不开故乡两条河,有次还说澧河上的橡皮坝还用着的吗?那条镇河铁牛还真想再骑骑!那座浮桥早已不在了吧?秋河还是在故乡小城,一直从事着河运工作,前几年沙河下游断流,说是内部退休了,去年听说沙河又要复航开通,不过因年纪也大了,只当了个河运顾问。
水生毕竟面聚的少了,秋河还时不时地一块遛遛河堤,在沙河、澧河河堤随意找一个小小渔家,干炸一盘河虾,爆炒一碟河螺,一碗鲜香小鱼汤,奢侈时红烧沙河鲤鱼,小酌两杯,倒也怡情。常常是两个小老头,夜半时分还在河堤流连。
那年春天,我领着学生到澧河河湾写生,现在已是我老伴的一个女老师,也领着学生去踏青,被我笔下的澧河河湾图所吸引,后来又多次在此相遇,由此成就了幸福的婚姻。现在两河河堤上的早晚锻炼和散步,已成为老伴和我晚年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澧河河湾和沙河河坡,以及两河两边的河堤,尽管现在风景如画,多了些许别样的风情,但那儿时的韵味,一直在心底转绕,始终存有一份流不走的眷恋,往往身不由己地驻足怀想。
尽管眷恋难以流走,时光却是难以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