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剑
我读书,起初是从耳朵开始的。
我们村小学的杨老师业余时间喜欢写文学作品。那时,我对文学不是很懂,但对能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充满了敬佩。
杨老师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讲故事,我们都愿意亲近他。杨老师家里负担重,星期天要到田里干农活。由于太喜欢他的缘故,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经常跑过去帮忙。说是帮忙,无非是把老师拔下来的草挪到地头,或者把他捉的虫子集中到一个大瓶子里罢了。看到我们来,杨老师总是极力阻止。拗不过时,就坐在庄稼旁边,给我们讲岳飞,算是对我们的酬谢。杨老师讲故事非常风趣,话语是我们那儿的土语,动作是孩子们常见的动作。我们听他讲岳云和牛通打斗的情节,就如同小伙伴平时打闹一样亲切。在这原生态的课堂上,杨老师用贴近大地的方式,完成了对我们的文学启蒙。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转到了岭上小学,遇到了崔老师。崔老师最拿手的是读小说。那时候,小说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个陌生的东西。或许是崔老师喜欢的缘故吧,课堂上,他总要留出十分钟,给我们读上几段。这在当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别的老师不可能这么做。慢慢地,这十分钟就成了我们最为幸福的时光。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把该背诵的课文背会,把该写的生字写会,把造句和解词都抄得规规矩矩的。然后,我们很快安静下来,像退潮的海水,等待着盛筵的开始。崔老师读的小说,一本是《双枪老太婆》,另一本是《黄英姑》。这两本小说的作者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况且那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作者概念,不知道一本书还有作者。崔老师读小说,很讲究节奏,哪些地方快,哪些地方慢,他拿捏得很准。有时,还配上象声词,辅以态势语言,既生动,又传神。我们极其饥饿地听着,四五十个学生都瞪着好奇的眼睛。平时,李小毛在班里最调皮捣蛋,此时竟也听得入了迷,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时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时而长舒一口气,激动得鼓起掌来。读到关键处,下课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平日上课,我们总盼着打下课铃,但崔老师的课没人盼。甚至很多时候,即便打了下课铃,我们也不让崔老师下课。“再读一会儿!”我们嗷嗷叫。那情形就像是一群争食的小鸟,张着嫩黄的小嘴。作为老师,这么吸引他的学生,这么让学生恳求,自然是无法拒绝的。于是崔老师就装出无奈的样子,再给我们读两小段。然后我们一齐鼓掌,欢送崔老师离开。我们那时,真是太迷恋小说了。
后来,我们又凑到邻居家的收音机前,听评书。袁阔成的《水泊梁山》,单田芳《三侠五义》,田连元的《隋唐演义》,刘兰芳的《杨家将》,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岁月!我们忍受着身体上的饥肠辘辘,却从耳朵的大量“阅读”中,获得了生活的极大快乐。
说也奇怪,那些带着魔力的文学故事,源源不断地飞进我们的耳朵后,并没有当即溜走,而是在我们的血液里驻扎下来。它们相互碰撞,化零为整,给我们一种微妙的感觉,一份重要的精神营养,滋补着我们贫弱的童年。
我读的第一本文学书,是严文井的童话集《小溪流的歌》。这本书是怎样到我家的,由谁带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这本书来到了我的生活中,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这是一本有传奇色彩与浪漫气息的书,也是一本充满童趣和智慧的书。蚯蚓和蜜蜂原来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蚯蚓好吃懒做,变得越来越丑。蜜蜂勤学苦练,变得越来越灵巧。小学生唐小西因贪玩而总把功课推到“下次”,灰老鼠趁机把他引入永远到不了“下次”的“下次开船港”。在这个没有时间、一切都静止着的地方,唐小西终于认识到“时间”的意义。他逃出“下次开船港”,乘“这次”就开的帆船,回到了妈妈身边。一条快活的小溪流,不分日夜地向前奔流,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的前进。他不断向他所遇到的东西打招呼,用清亮的嗓子歌唱,叫人听了忘记疲劳和忧愁。“到前面去,永不停息!”小溪流就在这样的宣言中,一天天长大。优秀的书籍里,总是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思想的光芒和人性的光芒。《小溪流的歌》就是一本优秀的书,作品中弥漫的哲理和诗意,作品中洋溢的乐观向上的阳光,一次次让我震撼。我感觉到,这本书的背后,一定有一颗伟大的心灵。而能与这颗伟大的心灵相遇,真是我生命里最美好、最温暖的相遇。
我读的第二本文学书,是《水浒传》。在豫西那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年少的我是那么痴迷地爱着它的“热闹”:拳打镇关西、野猪林、智取生辰纲、杨志卖刀、武松打虎……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坐在一棵硕大的柿子树下,一个不落地抄录着108位水浒英雄的绰号。我幸福地想,将来有一天,我纵然做不得“玉麒麟”(长得黑),做不得“及时雨”(家里穷),至少要做一个“豹子头”,最次也是一个“矮脚虎”。我的家乡有连绵不尽的群山,随便找一个山头插上旗帜,就是一个“快活林”,我就是“爷”。在我幼小的憧憬里,是《水浒》唤起了我的英雄梦想,给我勾勒了自由的边界,让我看到了江湖世界的野性与快意。同时,阅读《水浒传》,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阅读不单单是悦读,也应该是攻读,就像登山一样,要经历艰难困苦,才会产生登顶后的喜悦和快感。
多年之后,我回顾少年时期的这段读书经历,终于明白:听故事也好,读作品也罢,其实都是在内心深处安放一粒文学的种子,然后静静等待发芽的时机。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中文系,1991年开始发表第一篇作品。二十五年来,我发表了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获得了全国几十个奖项。如果还算有点成就的话,全都是因为几十年前的那颗种子孕育的激情和力量。
感谢读书,让我看到了梦想开花的那一天,让我拥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让我翱翔在文学的星空下,能飞多远,就飞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