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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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21日 星期

那些远去的人和事


■潦 寒

小时候,我感觉日子过得特别慢,慢得让人着急。急着过年,急着长大,急着出远门……为什么急呢?因为有大把的时间无处消磨,没书读,没电视看,自然也没有手机玩……几个扯闲话的女人,或许能因为东家长西家短的惹出事非来;一把花生米、一盘水萝卜能喝几斤白酒的男人,喝到最后打起来习以为常……

我们的童年也不是一点乐趣都没有。比如现在的孩子不知道的推铜箍、打四角方等。但是,最能挑动大家神经的还是耍猴。那时,农村耍猴的特别多,两三个人,牵三五只猴。待快中午,在十字街口敲锣。人敲,猴也敲。有的猴子还戴着帽子敲,向人们作揖,更有甚者,有的猴子还会从人手中夺馍吃,被抢者一惊之后,哈哈大笑。一般情况下,耍猴的都是中午开始在街中心耍,一点多散场。观众回家吃饭时,耍猴的就拎着袋子,一家一家的收粮食。那时,农村人钱少,唯一有的就是麦屯里的粮食。给粮食的,大方一点的,一捧,小气一点的,一把;不给粮食的,给一个馍,或者一碗饭也行。“我们家根本就没有小孩,没人看你耍猴。”如果碰到这样的人,耍猴的就双手一抱拳:“无君子,不养艺人。我们就是巧要饭的,全靠好心人赏一口吃的。”穷人更要脸面,哪怕给一块生红薯,也不让耍猴的空手走。

开始,我们很新鲜,一听街上耍猴的来了,小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了过去。什么事也架不住多了,耍猴也是一样。但是,如果一个耍猴的没有人看,他怎么收粮食呢?因此,耍猴的也需要升级,变换花样地吸引观众。

看过无数场耍猴表演。三十年过去了,我能记住的恰是被“耍”的一场。

过去的春天,老百姓都称之为“荒春”。每到这个季节,母亲给我们烙着单馍说:“日子比树叶都稠。”劳动少,大家都俭省着吃,怕接不上新麦子。明知道这时候的人不会大方,耍猴的还是多在这个时候出来,荒春,人闲。

放学回家的路上,老远就听见“哐哐哐”的锣声。“有玩猴的。”同学中有一个人说,几个人哄一下子往前跑,围了上去。一个小孩子拎着锣,转着圈地敲,并示意人们别围得太紧。圈子小了,耍不开。一只大猴子跟在小孩子的后面,蹒跚学步,敲两下锣,向人们致敬一下。两只小猴子偎依在成年人的脚下,剥花生吃。我们村的学校是小学初中都有。小学生们下学早,围了一大圈。玩猴的敲了一会儿,感觉差不多了,开始了很有时代特征的开场白:“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化事业,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娱乐生活,我给大家耍一段猴……”消磨到这个时候,初中的学生正好下学,几十个大个子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显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但是,他们听了开场套路,瞄几眼翻跟头的猴子,又呼啦一下子散了。其实,我们低年级的小学生对习以为常的耍猴也心不在焉,又有点欲走不忍的犹豫。耍猴的成年人看出了观众的心思,“啪”的一声,双脚跳起来猛地一拍脚面,场面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小孩子也聪明,来几个前空翻,猴子屁颠颠地围着圈敲锣。场面控制得差不多了,成年人狡黠的一笑,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茶缸,倒扣在地上,又拿起一条大毛巾,在空中抡一下后,盖在白茶缸子上。小猴子“哐哐哐”地猛敲锣,锣点密紧到像下急雨似的,紧到一定程度,又骤然停了。这时,全场都静了。成年人脖子一仰:“老少爷们,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艺人。艺人跑江湖靠的是绝技!大家请看一下,我用大毛巾将罩住的是一个茶缸子,是吧?等我们的节目结束时,这个茶缸子会变成一个美女,从毛巾里钻出来。”围观人一阵狂热的掌声……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知道有变戏法的,没有见过。知道有魔术,不知道什么是魔术,不像现在电视上,电影里对魔术及道具有着一定的洞察,就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盖着茶缸子的毛巾,会不会一点点地长高,真的变出来一个大姑娘。锣一直在响,猴子一直在耍,我视若无睹,满脑子毛巾下会不会钻出大姑娘来……期待会让人着急!熬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锣声结束时,那个成年人恭恭敬敬双手抓住地上毛巾,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大大喝一声:“变”。我的眼珠子快出来的,直勾勾地看着掀开的毛巾……仍是一个白色的茶缸子。“其实,我不能把茶缸子变成美女。”耍猴的成年人这么狡黠地一笑,大家“轰”的一下子散了……

以前的农村,比耍猴升级一点的就是杂技——打把式练武、柔术以及头劈青砖、气功滚钢钉板之类的。不过,这些杂技班来村子里演出之前,先要到村委会和村干部商讨一下,能不能让村委会先垫出来点钱或者出面收粮食,以保证他们的收入,虽然同是跑江湖的,也分个三六九等。一般情况下,村干部会事先和几个有影响的老头通个气,有个七七八八了,再决定。农村人日子寡淡,一说耍杂技的要来,小孩子先满大街地跑着喊,尤其是耍杂技的人先身着紧身衣,敲着锣打着鼓从村东头到西头、村南到村北地自我宣传一下。演出时,高桌子低板凳,墙头上砖垛上都是人,甚至树上爬的都是小孩。

那次玩杂技的地方是南街的一个小十字路口,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玩杂技的头天晚上就拜访了村干部,支了帐篷,在各条街上溜好几趟了,上午又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上通知了两三遍。午饭刚过,人们赶集似的涌了过去。夏天天热,大家三五成群地围在树荫下,闲聊着、议论着或者期待着……少年时,我最爱看小说。《三侠五义》、《三言二拍》、《西游记》、《东游记》、《白眉大侠》……民间流传的小说能找到的,我基本上都看过,尤其是对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孤星传》反复地读,曾经尝试过写武侠小说……

下午四点多,夏日的暑热稍稍减弱,街上的吵闹声有点节奏后,我知道杂技快开始了,便放下小说往那儿赶,远远地见人们已经围成圈儿了。场子里的鼓声,锣声踩着点了,小孩子们钻在最里层,其后是年轻小伙子,年长的人围个大圈。我个子小,又不想钻满是汗臭味的人群,正一筹莫展时,见村支书张书冠从家里拎个长凳子出来了。我看着他笑了笑。“看不见吧?孩子!”书冠和我父亲关系要好,他热情地朝我笑着说。“嗯!”那时,我还很羞涩,不好意思说想站在他拎的板凳上。“给,站在这上面看吧!”书冠说完,将板凳放在离人群围的圈子五六尺的地方。我扭捏了一下,站了上去……

杂技已经开始了,几个小孩子身着练功夫已经绕着人群踢腿了。“练武不练腿,到老是个冒失鬼。”敲锣的跟在汗流浃背的小孩子后面说着。村支书张书冠光着膀子,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边往里看,边一只手在白生生的身上搓灰,泥条子顺着他的手掌滚了下来。四个兜的衣服在当时的农村比较少,如果左上衣兜里再插一支钢笔,就是典型的干部了。书冠在部队当兵后转业到乡政府工作多年,后回村里任村支部书记。那天,我特意看了光着膀子披着褂子的村支书上衣兜里有钢笔没,没有!杂技几乎也是老一套,比武侠小说寡淡多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紧身衣,四肢折在一起,嘴里衔着铁球倒立起来后,引起人们一阵阵猛烈的掌声……

马是最后出场的,配着火红色的马鞍子。杂技团来到村子里,有两个女孩骑在马上围着村子转好几圈了。况且,当时农村里的牛、骡子等干农活的牲畜比较多。虽然,很多人分不清楚什么是马,什么是骡子。但马与骡子的体型很相近,所以我们对马并不感觉到新奇。新奇的是,马出场前,杂技班里的人拉出来六个铁丝围成的大圈子。在每个铁圈子上缠上五六个沾着柴油的棉球。六个铁圈依次排开,两个小伙子用蜡烛一个一个点着,铁丝圈顿时烈火熊熊。这时,骑马的女孩趴在马背上,一抖缰绳,马钻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圈里。动物对火的威惧,是人利用火进入文明社会的根本原因。何况和动物朝夕相处的农民,更知道马怕火的道理。见马能这么主动地钻火圈,人群中发出一阵子惊呼。马从火圈里钻出来后,围着前半场跑了大半圈,骑在马背上的女孩又俯下身子,一抱马脖子,马又穿进了火圈里。我对马不怕火也感到惊奇,身边的村支书张书冠边用手搓灰,边仰脸看了看钻火圈的马,突然感慨:“这马,得挨多少打才不怕火……”“呀!”他的这句话压倒了整个人群的惊呼,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光着膀子披着四个兜褂子的村干部,第一次感觉什么叫不同凡响……

小的时候,我有两种事最忍受不得,一个是铁锅铲戗锅,一个是劁猪娃。

农村有四大难听:猫叫春,驴叫槽,戗锅铲子,挫锯条。其他三项都是有限的,唯有铁锅铲戗锅每天都要发生几遍。母亲每次涮锅戗锅时,我都躲出去。惹得母亲经常骂我:“这都受不了,不好好读书了咋弄吧!”与此相反的,见到有劁猪娃的,我却捂耳朵站得远远地看,好奇!

那时,我们方圆几十里有一个著名的劁猪匠——老王。每天骑着二八破自行车,自行车车把上有一根铁丝,铁丝上有一个红布条。有人时,他总是嘻嘻哈哈的。“老王,来了。”“来了!”没有人时,他也会喊两嗓子:“劁猪劁羊,劁猪劁羊!”“一个宰猪娃骟蛋的,还叫得这么文雅!”有妇女出来嘲笑他。“你们别小看这个宰猪娃的,有钱着哩!听人说,他娶两个老婆。”农村妇女之所以嚼舌根子,一是无聊,二是见识有限。劁一头小猪五毛钱,一天劁十头小猪就是五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块钱。三十年前,这是个大数目。农村妇女想象的老王一个月能挣这么多钱,肯定娶了两个老婆。

别小看劁猪的,有典故。相传朱元璋当上皇帝后,一年除夕在南京微服私访,见一户人家没有贴对联,一打听是劁猪的,就挥毫为其写下了: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既然与生死相连,可见劁猪是个技术活,据说是华佗传下来的。东汉时,皇宫需要男人,又怕他们乱了后宫,就发明了阉人造太监这项技术。从太监到劁猪又是怎么回事?原来农村家家户户大多养猪,雄性小猪到成年发情时势不可挡——不睡不吃,性情暴躁,挖砖撬石,甚至越栏逃跑。所以必须及时把它的睾丸割掉,斩除情根没了雄性激素,从此只会发愤图强吃食,一心一意长膘了。

那时,郾城县东部会劁猪的不只老王一个,也偶尔有其他人在村子里喊“劁猪劁羊”。只是老王劁过的猪死亡率低得几乎没有,方圆几十里只认他。老王就成了知名度极高的人。小时候,我常见老王一个人带把小刀、钩子、缝针和线,在人们的帮助下抓了猪摁倒在地。劁猪刀头部有半个鸭蛋大小,呈三角形,顶尖和两个边是锋利的刃口,用来划开猪的皮肤,后面有个手指长的把,末端带个弯钩,用它钩住小猪肚里的肠子……割去猪蛋或者小猪卵巢,然后缝住就算劁了。劁好后,劁猪匠在猪的伤口处涂上一把黑黑的柴草灰。

劁猪劁得多了,老王手都是血腥的。猪也通灵性,一见老王就嘶声竭力地叫。

中世纪西班牙诗人豪尔赫·曼里克曾说:“一切消失的光阴都是美妙无比的。”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美好的不仅是耍猴、杂技班、劁猪,还有补鞋、修钢笔、弹棉花、钉锅补漏锅……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有一个镜头,有一个老太太请人锔碗,让人们想起很多已经消失的行业。同时,关于“拉纤号子”的专题纪录片随着现在传播方式的扩散,一个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纳入了国家课题。其实,职业的本质是个人所从事的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工作。比如打夯歌。过去没有打夯机,夯实地基需要几个或十几个人抬着石块一下一下地夯,为了提升士气,提振精神,有一个人喊,其他人一起跟随。大家都是老百姓,不懂音乐,根本没有想着表演或者传唱,所以打夯歌随意,也不讲究什么音律。但是,如果我们刻意的非要以劳动是最美的冠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目,不得不说我们拯救的不是文化,而是过去的生活。

“天地一逆旅,过客皆归人。”最新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出炉了,取消了894个职业,增加了347个职业……从原始人茹毛饮血到农耕文明,从工业时代到信息化的高速发展,地球上生生灭灭多少代人,而我们仅是一个时代的横切面。从过去的巫士到现代医学的千个专业,我们怎么能以一孔之见去度量色彩绚丽的人类历史……

两千多年前,孔子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对时间的思考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造就了许多哲人。经过一代人一代人的努力,已经清楚“无可奈何花落去”,为什么非要留住些什么呢?想到童年,想到过去的种种,想到耍猴、劁猪这些场面,又想到了现在身边诸多投机取巧牵强附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我想到了哥们朱东的感慨:“非物质文化遗产靠保护续命,活不长。死就死了,但你不能让他死得没有尊严,改得四不像的再折腾死它。”

佩服朱东老兄,人到一定的年纪会想得更清楚。过去是黑白的,回忆让它变成了彩色的;过去的一切也不是美好,感觉美好是因为那时我们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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