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工
桌案上放着两本装帧精美的散文集,这是著名散文家杨稼生先生二十多年前亲自签名送给我的启蒙典物。那时间,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神州大地,萎靡已久的文坛如雨后春笋般开放着五彩缤纷的奇葩。就在此时,我心目中的平民才俊杨稼生——迎着朝阳、裹着春风、浴着雨露,挥洒自如地在《人民日报》、《羊城晚报》、《河南日报》、《奔流》等著名报刊上发表篇篇美文,一时间引起文坛风外的广泛好评。我就是在这个当儿变成了他的忠实“粉丝”,希冀有一天当面向他求教。
说来也巧,1988年的阳春三月,《东京文学》杂志的责任编辑来漯河组稿,顺便带来当月载有稼生先生的大作和我的一篇小小说。由于舞钢市离漯河颇近,稼生先生也到了漯河,使我有机会单独拜访了他。
当我久久地握着他的双手时,四目凝望,竟像是交谊笃厚的旧友重逢。他是那样的平和、安详,说话慢声细语,没有哪怕是一点儿的锋芒毕露和大家做派。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罩着并不魁梧的身躯,眉宇间刻镶着历经大风大浪的沧桑,唯一给人有知识分子印象的是他的偏分头发留得较长,不经意间柔软的发丝会自然下垂。
我们围绕文学的话题谈古论今,大多时间是他说,我听。记得他说得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既然和文学结上缘,就死心塌地地去爱它、去体贴它、去审视它、去抚摸它,天长日久,会有所得的。”
和他交流,心境豁然开朗。他既不张扬,也不唯唯诺诺,充满睿智的话语瞬间能够抚平我内心隐藏的浮躁和无知。他还用鼓励的口吻对我说:“一个国有企业的负责人,在完成繁重的生产任务之余,还有志于舞弄笔墨,其志可嘉,贵在坚持。你若不嫌我知识卑薄,大可把你的作品寄给我互相切磋。”
那时,我虽早已步入不惑之年,但依然年轻气盛,仗着曾在省市报刊上发过几篇短文,拿起笔来尽显浮华,故弄辞藻,华而不实。但在杨稼生面前却不敢张扬。遂把心意颇好的一则散文寄给他以求指点。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并道出许多哲理和创作经验。他说:“那花哨的语言,是许多作者或长或短地经历过的,也不要紧,是刚起步时生出来的毛病,等步履稳了,自然消除。但是有一点应该戒除,即卖弄。这语言很难听,实际上就是‘表现’,即表现辞藻,表现深奥,皆与朴实相违。文字朴实,写得笨一些,也是好的。反过来说,文字不朴实,写得巧一些,也令人生厌。就如听一个人说‘精话’(舞阳语),人们对‘精话’一句甚至半句也听不进去,听了就想吐,这道理与作文是一样的……”
他态度愈发诚恳,我便愈发不耻下问,连续把数篇习作寄过去请他提出修改意见。稼生先生总是以很高的大局观阐述作文做人的道理,又从小处着眼,通俗易懂地指出习作中的写作误区,点出作文的技巧和努力途径,就好如患病之人服了一剂良药,虽然苦口,却能立竿见影,受益无穷。
比如他在一封回信中说:“我佩服您能在公务之余坚持学习写作,那一定是很吃苦的。只是由于过于用力,把话说得‘过’了,缺乏真实感。因此也就不朴实了,让人感到作者在‘拿腔拿调’。原因还在于真情实感欠缺,所描写的内容,即便全是真的,你也将其弄成假的了……文学之美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前面我说‘真情实感欠缺’,为什么会‘欠缺’呢?这‘欠缺’来自你那‘太多的形容’,唯恐不及,言之已过,反弄真成假了。真情常是用极少的语言表达的,有时是无言的。形容词附加再附加,就感到艺术构思空虚了……”
据说,20世纪50年代初叶,杨稼生曾在省报上发表一篇短篇小说,显示了他感受生活、捕捉主题、刻画人物的综合能力。可是1957年的那阵风浪把他打沉下去,准确地说,是把他从人间蒸发出去了,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之中,熬过了二十多年的古拙山野之人生活。在文学创作上,这或许为作家提供了更多的写作之源,给了他另一把测量人们感情的尺子,使他对别人细小微弱的感情跳动也能感触到、抚捉到,即物言志,即小言大,终成正果。所幸他把近半个世纪的感情积累都浓缩在一篇篇溢满情谊的散文中,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令人敬仰的散文家。
在《海蓝海蓝的眼睛》这本书里,作者言道:幸亏我托生成人,幸亏我又爱上了文学。每当我沉醉在文学的爱海中时,心中就响起了这两句话,欣喜得快要哭起来。这种感情经历无数次之后,才突然明白,作文原本就是做人。
这本至今仍然溢满墨香的散文集,体物入微,善解人意,取材十分寻常,却能道出许多人生哲理。
你看他写一个招揽住宿的小姑娘是如何描绘的:“请到我家来,三分钟就到,房间干净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手执“个体旅店”招牌,执著地拽着我的衣袖。
“不一定吧!”——我连犹豫也没有犹豫,就否定了她的许诺,只草草地看了她一眼。待我欲挣脱之际,也即她那小手将无可奈何地松开之际,她又补充一句:“叔叔,我不骗你!”说罢,她那海蓝海蓝的眼睛静静地、光芒澈透地洒满我全身。
我心战栗了。小姑娘来到这尘世上十几个春秋,为取得一个“信”字竟动起“不骗你”,这分量未免太重了呵!况且,我也不该要人家豁出自尊,信誓旦旦向我立此保证!况且我这“不相信”又是随随便便……
就这么善解人意,面对人生,宽人严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细致透彻地观察生活,以其诚取悦读者,原宥、同情、怜悯、自责、宽厚织成他文章的主旋律。
再来关注、欣赏、咀嚼稼生先生的《关于散文的散文》这则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
他说:散文不会因生活节奏加快、人们无暇一顾而衰微;人们忙,也要喘口气。没有谁骑摩托车飞赏苏州园林。酒可一次而尽,那柑橘是慢慢嚼才好。舒缓的艺术,恰因生活节奏加快而更具魅力。
他又说:不一定要章法,独要真情。一获真情,就一任感情揺曳,醉心写去;严防“发表欲”时来做扰。令人泣血的《与妻诀别书》、《祭十二郎文》,作者林觉民、韩愈大概没有考虑发表的事项。散文是歌,也是哭。
他还说:若人家读我的散文,像读传奇什么的那样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便是我的过错,值得伤心。而赤诚追求,要读者在我的字行里驻足、流连、欲走又回,和我款款商量几句,细细叮咛几句,再互道珍重,又回眸一亮才离去。因此,我要用热烈的目光去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把感情往他们身上泼,不剩一滴,以心换心,美语蘸我心上血,去抚慰我的兄弟姐妹父老尊长……
好一个“美语蘸我心上血”,这明明是作者的人生誓言,做人信条,写作真谛!
即便如此,稼生先生依然常觉自己做得不足,依然常感“惭愧”,这种经常的“歉疚”之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自发地流露出来的。我作为他人格魅力和作品的受益者,愿以他怅然自责的文字作为结束语,以此引为后人学习的楷模:
我常感到欠了许多情——除父母、师长、恩人、朋友外,还有给我理过发的理发员(我虽付了钱,但总觉还欠他点什么);还有偶然碰面给我一个微笑的陌路人(因转瞬就分别了,使我失掉答笑的机会);还有大清早在我楼梯口清理垃圾的壮男壮女;还有举着小黑手给我修补铝锅的小工匠;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