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工
近年来,由于各种通信工具和电子网络的迅速普及,使得写信这一古老的通信方式离普通人的生活渐行渐远,以致有人认为在信息时代的今天还在写信,肯定是思想和行为都落伍了。但也有例外,不少国家的领导人为了谋决某种重大问题依然会派遣特使或信使向相关国家的元首或政府首脑专呈信件,以示高度重视。由此我也忆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本很热门的月刊杂志《译文》,曽经刊登过两篇书信体的中篇小说:一篇是出自苏联作家A·库图伊的《几封没有寄出的信》,另一篇是来自阿尔巴尼亚作家S·査依的《五封信》。前者是讲一个被男演员无情欺骗抛弃女子的坎坷遭遇;后者叙述了一位新婚妻子对不得不离乡背井外出打工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这两篇作品的内容都柔肠百转,引人入胜,在当时国内流传甚广,令无数读者洒下了同情之泪。
当时我正在上高中,生活费用极端拮据,但依然选购了这两本杂志,从中认识到书信体小说多以表现男女之间爱情为主,书信的“书写者”也多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所以写得情感细腻,情节缠绵悱恻,很容易打动读者的心灵。
回溯历史,数不尽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官宦政要、历史名流都留下了影响深远的书信佳作,像革命导师马克思的《致燕妮》、近代作家鲁迅先生的《两地集》、现代翻译家傅雷的《傅雷家书》、王小波与李银河合著的《爱你就像爱生命》等,至今还流传甚广。不过,近来笔者却被豫籍作家刘庆邦的一篇名为《信》的短篇小说(《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所吸引、所感动、所拜倒,并且复读再三,心情澎湃,倘若不写些文字,仿佛对不起作者似的。
《信》这篇小说,说的是一个名叫李桂常的女人,经心保存着他和刚刚结婚两个月就因煤矿瓦斯爆炸死去的前夫的一封家信。为什么她在多年之后还要常常翻看此信?原来现实生活一直压抑着她的心理及精神需求,甚至野蛮地蹂躏着她的心灵和精神,使其没有存活的空间。前夫是她童年时代的朋友,现任丈夫则要剥夺其保存这封信的权力,而这正是她的美丽心灵世界。可以说,当代许多男人身上流动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有这种专制的成分。然而这种“残酷暴烈”却被作家掩蔽在十分温馨细密的叙述风格中,实在令人感佩。
小说的开头一如作者既往的风格,故事平平淡淡地铺展开来,没有惊天动地、夺人眼球的开篇设计,也没有沟沟洼洼的奇异伏笔,就像老奶奶叙家常一般娓娓道来。这里边还有一个“编织”故事的技巧,即瞅准一件物件、一个变故或者一个小人物,详细地雕刻,一般是故事拐来拐去,拐了许多弯后才衔上正题,一旦接上正题便不松口,直至把人物和故事抖搂得干干净净,活灵活现,从而“编” 出一篇过目难忘的作品来。
刘庆邦是这样叙说这封“信”的:每当她打开这扇门,就把要干的事情暂时忘却了,就要把放在抽屉里的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有十好几页,她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看了信的开头,就得看到信的结尾,如同听到写信人以异乎寻常的声调在信的抬头称呼她,她就得走过信的园林,找到写信人的落款处站立的地方。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拉开了,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如果抽屉中睡着的是一只鸽子,她也不一定会把鸽子惊动。受到触动的是她自己。和以往每次一样,她的手还没摸到信,心头就开始跳了......
对她而言,为什么这封信如此重要呢?可以说,是这封信促成了她和年轻矿工的婚姻,信是她和年轻矿工成为夫妻的决定性因素。
这封信现在什么样儿呢?信是用方格纸写成的,一个字占一个格,每个字都不出格。由于保存得时间久了,纸面的色素变得有些沉着,纸张也有些发干发脆,稍微一动就发出风吹秋叶似的声响。好比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时间并不能改变其性格,随着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折痕处已经变薄,并有些透明,使得字迹在透亮处呈现出来,总算没有折断……久而久之,信的折痕就明显了。钢笔的笔迹还是黑蓝色,仔细看去,字的边缘微微露出一点绛紫。只有个别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滴洇湿过。就是这样一封经年累月的信,她刚看了几行,像是有只温柔的手把她轻轻一牵,她就走进信的情景里去了。她走得慢慢地,每一处都不停下来,每一处都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牵引她的手就松开了、退隐了,一切由她自己领略。走着走着,她就走神了。信上忆的是家乡的美好,念的是故乡之情,以这个思路为引子,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与写信人共有的故乡去了……
这封“平平常常”的信,“平常得跟秋天的原野一样”,进而道出故乡无比的幽静和醉人的怀恋,说明“毎个人的字迹也只能是个性化的,举世无双的。一个人写的字,仿佛就是这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细胞,人与字之间天生有着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
关于那封信的内容,自始至终没有透露半个字,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那封信在读者心中的分量。相反,更增加了它的魅力。信是一种古老的信息传送方式,更是情感交流的手段,由于它固有的私密性,必然打上书写者的感情色彩。在李桂常这个人物形象里,不仅包含了丰厚的文化底蕴,更透出一种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这种美德在与丈夫的冲突中更加显眼地凸现了出来。
小说结尾,当信失去后,镜子在夫妻冲突中碎了,妻子的心也碎了,随之妻子的心也向丈夫关闭了,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镜子碎了,可以换新的;心碎了,还能弥合吗?《信》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关于夫妻间个人隐私的重要却常常为人所忽视的社会问题。
著名文艺理论家李敬泽在评论刘庆邦的作品时一针见血地说:“刘庆邦二十多年来沉着、耐心地专注于短篇小说写作,他用短篇构筑了一个具有明确个人印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南极和北极,一方面是对权力、对人性之暴烈的冷静观察,另一方面是对古老乡土的诗意想象。这至少在表面上是冲突的,但刘庆邦似乎喜欢这种矛盾境地,他猛烈地用矛攻击盾以盾抵御矛,使矛锐利,使盾坚固。”
反复阅读、玩味、沉思、过滤,我不得不从心底佩服刘庆邦的构思源泉、写作技巧和对人物入骨三分的刻画能力。现在的中青年悟性好,学得快,把控能力强。如我年迈之辈,啃了半辈子亦不得要领,但不能自暴自弃,须更加努力奋进,力争快些学到真髄,也不枉对文学痴爱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