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工

大病初愈的阚光明思前虑后，内心斗争了许久，还是决定给春香打个电话。以前他是百事不求人，如今万般无奈，只有向这个贤惠的前儿媳张口了。

阚光明再过一个月就满75岁了，眼下他既患腿疾，又有心病。上个月他下楼买菜时一时恍惚误把三阶楼梯当作一阶迈，硬生生摔倒在地起不了身。多亏邻居把他送到医院，所幸并无骨折，却严重挫伤两腿肌肉，经过针灸、理疗、输水、消炎，虽有好转，但仍行动不便。

比身疾痛苦十倍百倍的还有，他的独生儿子阚成长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儿子被抓前是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阚光明只知道儿子把前妻春香无情无义地抛弃，却不知其贪得无厌地受贿行贿竟有数千万之巨。每思及此，他都如万箭穿心。

人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割舍，就是血缘关系割不断、舍不得。儿子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渊，固然是他本人自作自受，可是作为父亲，自己难道尽职尽责了吗？

阚光明退休前是市立高中的语文老师，他除了教书育人外，还对戏曲艺术颇有研究，尤其对豫剧和京剧分外青睐。他不仅熟记上百出古戏、现代戏的曲折剧情，还能有腔有调地吟唱传世名段。自阚成长懂事起，他便常带他到剧场看戏，或陪他在电视机前欣赏经典戏曲节目，从中汲取营养知识，正确对待人生。

阚光明是在反复斗争之后，才决定在有生之年到监狱探望儿子的。以往，阚光明总觉得儿子长期受党的教育，官职越来越高，思想觉悟和工作水平肯定与日俱增，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他罪至无期，子不教，父之过。当务之急是让他树立重新做人的信心，绝不可自暴自弃。俗话说，跛者不忘其行，哑者不忘其言，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窥光。这时候儿子是最需要拉扶一把的，但腿疾未愈，思谋多天后，他抻着老脸给春香打了个电话。

春香沉思良久，同意了前公公的请求，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不会见前夫。

用一个什么样的词语来概括春香的人品呢？贤惠。中学时代，她原本就是阚光明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又返回母校当了一名教师。阚成长本是她的学长，慕其美貌，千方百计地追求到手。岂料十五年后，他由科长、处长高升为本地市长，最终喜新厌旧，将她抛弃。如今的春香另嫁他人，生儿育女，已经成为市立高中的骨干教师，今天专程开车送前公公探视前夫，心中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阚光明坐在轿车后排，想起不义之子和贤惠的春香，内心泛起阵阵涟漪。当年，阚光明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甚至当面给儿子吟唱豫剧《秦香莲》中包拯劝说陈世美的苦口良言：要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暖是结发妻……

阚光明的思绪还转移到京剧《铡美案》中，那时包拯秉公执法欲铡陈世美，却被皇家权势阻挡。包拯遂拿出纹银三百两交给秦香莲，深情地劝说他们：这是纹银三百两，拿回家里度饥寒。教子南学把书念，千万读书莫做官。你爹爹要把高官做，害得你家不团圆……

蓦然，阚光明从沉思中挣扎，倾身往前询问道：“春香，你知不知道古代的一两银子现在值多少钱？那300两纹银又值多少钱？”

春香大学学的是理科，平素又很关注金融方面的行情，于是她稍有思考，便回答说：“先说古代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一两黄金相当于今天的五十克。再说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值16500元，一两白银价值就是1650元。由此推算，古时候的300两纹银就值495000元，接近50万元。”

阚光明不由自主地 “噢”了一声，感慨这300两纹银不仅在古代，就是在当今也是一笔巨额财富啊。

办完接待手续，阚光明颤巍巍地被引进探视室，搭眼就隔窗看到身着囚服的儿子，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而是满头白发。面前的加厚玻璃，将父子相隔在两个世界。一阵沉默后，阚光明透过传声器问儿子：“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看过的京剧《四进士》吗？”

儿子低头不语，似对父亲的提问不置可否。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说：“明朝嘉靖年间，新科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和刘题四人出京为官。当时河南上蔡人姚廷春之妻田氏图谋财产，毒死小叔，又串通杨青把杨素贞卖给杨春为妻。杨春同情素贞遭遇，代她告状，田氏又逼其胞弟田伦代通关节，遂给信阳知州顾读写了一封求情信。为此田伦边写边唱：上写田伦顿首拜，拜上了信阳顾大人。双塔寺前分别后，倒有几载未相逢。姚家庄有个姚氏女，她本是姚家不贤人……三百两纹银压书信，叩门拜见顾大人……”

儿子侧耳伶听，面颊肌肉不停地抽动。

阚光明又问：“你可知道这300两纹银是什么钱吗？你可清楚这300两银子值多少钱吗？”

儿子摇头，现出万分痛苦之状，惨淡地低语：“爸，这个我真不知。”

阚光明抬高腔调说：“我告诉你，现在能值50万元。为官之道，动不动就收受巨额资金，老百姓看不到，可苍天可有眼啊！”

空气像凝固一样。往日口若悬河的市委书记寂声不语，许久，不知是为了转移话题还是调节气氛，问：“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你是咋来到这儿的？”

他悲从心来，瞪着儿子的双眼说：“在这个树倒猢狲散的时候，由谁敢站出来帮扶我这个孤家寡人呢！我只打了个电话，春香就开着车送我来了。春香啊春香，多么好个媳妇，却被当代陈世美活活抛弃了……”

父亲缓了缓情绪，无可奈何地说：“你小时候，我常领你看大戏。像《铡美案》中的陈世美、《打神告庙》中的王魁、《杜十娘》中的李甲都是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不肖子弟，当时你也义愤填膺，你怎么也会步他们后尘呢？

忽见阚成长猛推坐椅，跪倒在地，一边急速磕头，一边撕心裂肺地哭道：“爸，我对不起党的培养教育，对不起你的养育之恩，更对不起春香……”

随着水泥地面咚咚作响，阚成长的额头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