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洁
当月亮迫不及待地苏醒在当空,星星们也渐次张开了婴儿般的眼睛。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村庄,正被清凉的夜风温柔地爱抚着,像母亲在为孩子唱着甜蜜的摇篮曲。
端着饭碗蹲在各自家门前边吃边聊的人们,开始端起早已空空如也的饭碗,掐断和他们手里的粗瓷大碗一样粗朴的笑话,或祖辈相传的神鬼故事,或当前紧要的农事,一脸喜悦地打着饱嗝儿,悠然自得地折回家门。
院子里的狗儿正摇着尾巴撒欢儿。蔫儿吧了一天的狗儿,此刻也被这清凉的夜风以及晚餐的香味,拔出了体内的精气神。鸡鸭都已归笼。吃饱喝足的猪,也在圈里扯起了长长的呼噜。
村子里有些人家的鸡是睡在树上的。主要是为了防盗。因为每个村庄里都会有几个嘴馋而又爱捣蛋的毛头小伙子,会悄悄地趁着夜色,抓别人家的鸡来吃。而自己家的鸡通常是舍不得吃的,要留着它们下蛋,或换取零星的零用钱,贴补捉襟见肘的日子。
我们家的鸡就睡在树上。每天黄昏,扛着圆鼓鼓的食囊的鸡们,就绅士般一个紧跟着一个,先是顺着台阶跳到我们家的平房顶上,然后沿着母亲在平房与离平房最近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桐树之间架起的一根木棍,高空杂技演员般,驾轻就熟地走到粗壮的树枝上。
而村子里的孩子们,早已撂下饭碗,捧着一块母亲刚刚切好的西瓜,边啃边呼朋唤友地向环绕半个村子的小河边飞奔。待到在小河边落脚,就开始三三两两地,或沿着小河边一株倒伏着横贯于河面的歪柳树,跳到河心,或迫不及待地甩掉鞋子,直接扑进河里,像鸟儿回归了天空。
我们那一茬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大都自由泳、仰泳、扎猛子样样精通。但随着“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政策的全面落实,村子里比我们小的孩子,就渐渐少了,就越发金贵了。像我们一样在河里随便撒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通常是由家里的大人牵着手,站在河边,看我们鱼儿一样快活。有实在眼馋的,就缠着家人在浅水处学几下狗刨。
不一会儿,在家收拾停当的男女老少也都陆陆续续赶到了河边。爱游泳的人们,开始成群结队下饺子似的跳入河中。小河沸腾起来了。处于青壮年的大人们,开始在水里追逐着,嬉闹着,像一群大孩子。他们都被清澈的河水拽回了童年。
我们这群小孩子自然比他们疯得更厉害。打水仗,一起把小脑袋扎到水里比赛闭气,或悄悄地扎个猛子,游到一个伙伴身边,或挠他痒痒,或突然从他身边跃出水面,给他一个声嘶力竭的惊喜。有时是一群伙伴抬着其中的一个,奋力地将他抛向深水处,再看着他小鸭一样浮出水面。伙伴们的脸,个个都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河边纳凉的人群中,通常坐着敞着衣襟,摇着蒲扇,牙齿已经下岗得差不多的哑巴爷爷。每每看到河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欢腾景象,他总是扬起花白的长寿眉,一脸孩子气地咧开干瘪的嘴唇,“叽哩呱啦”地撂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神采飞扬的话。
哑巴爷爷的家就在小河边,是一座满载着岁月风尘的老屋。听母亲说,哑巴爷爷父母早逝,家境贫寒,再加上他先天的缺陷,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如今风烛残年、孤苦无依的哑巴爷爷,靠着村委会的接济,以及街坊四邻和乡亲们的帮衬安度晚年。
在我的记忆里,哑巴爷爷最疼爱孩子。每每看到我们野马似的在他眼前狂奔,他都眉开眼笑的。有时他会伸出枯瘦而苍老的手,抚摸一下突然跳到他跟前的一个调皮鬼,毛茸茸的小脑袋。有时会变戏法似的,突然从宽大的手掌里,变出一两颗糖果或坚果给我们,那是逢年过节时乡亲们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吃。
浪花在小河边飞舞着、跳跃着。跳到了河边纳凉的人群中,跳到了哑巴爷爷的脚边、蒲扇上、衣襟上,跳到了哑巴爷爷明亮的心坎儿里。浪花在河中央翻腾着,疾驰着、熄灭着,像流萤、像星星,像村庄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像他们鲜美的童年。
蛙鸣和蝉声也在小河的四周轰鸣着,此起彼伏,仿佛它们才是夏夜真正的乐手。只有岸边的青草和一排排参差不齐、种类繁杂的树木沉默着。它们静静地挥舞着墨绿色的小手,捡拾着夏夜里凌乱而又生动的诗句。
月亮已渐渐西沉,河里的大人们早已散去。而孩子们直闹腾到精疲力竭,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家人,或邻近的伙伴回家。才恋恋不舍地,把自己和村庄的梦,交还给地老天荒守护着村庄的月亮和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