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山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代贺知章这首诗,不少人耳熟能详。可是,贺知章听到乡音时激动的心情,又有多少人知道?
1999年,我们去云南大理,在大理古城,听到有人用郾城话叫我们,心头不禁一震,循声望去,果然是家乡熟人。不难想象,在那遥远的欧洲,在那遥远的美洲,在那遥远的非洲,一个中国人,听到一句中国话,听到一句河南话,听到一句漯河话,听到一句郾城话,听到一句只属于本乡、本村的话,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古人对乡土、乡俗、乡音,有着谜一样的执著。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那样的理解。
时任秘书监的贺知章,请求告老还乡,唐玄宗准奏,并表示:亲自辞别。贺知章见状,激动地老泪纵横。玄宗问:还有什么要求?贺知章说:臣下有个小儿子,至今没有定名,能否请皇上赏赐一个?唐玄宗是个有学问的人,曾经注解《孝经》,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说:信,是道的核心,《说文解字》就将“孚”解释为“信”,贺爱卿之子就以“孚”为名吧!贺知章一听,拜谢受命。
下朝之后,贺知章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暗自想道:皇帝这是取笑我呀!我是吴地人,吴地人以为,“孚”字就是“爪”的下面加个“子”,为我儿取名为“孚”,岂非我儿是“爪子”?仔细想想:知我者,皇上也。
乡音,家乡的话音,方言、土语、土话。有人说,方言、土语、土话,是愚昧、落后、粗野、鄙俗的代名词。其实,它们是古语的孑遗,先辈的血汗,文明的结晶,蕴含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知识、技能、智慧。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据说,这是黄帝时代的猎歌。如今,人们认为这是我国最短的诗歌,节奏明快,句句押韵,一韵到底。“宍”是“肉”的古字,用普通话读,并不押韵,漯河的老年人去读,则押韵。老年人读“肉搏”、“肉桂”的“肉”,与“皮肉”的“肉”不同,与“入”、“输”相同,都是“如”的声母、“竹”的韵母、阴平的声调,当然押韵。
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家里孩子多,理想的是五男二女,大多是三男二女。如果谁家孩子个个强壮如牛、力能扛鼎,母亲就说:个个给“忙梁”样。查查《现代汉语词典》,没有“忙梁”这个词。后来读《说文解字》才知道正确写法,《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毛色驳杂的牛”,语出《说文解字》所引《左传》,今本《左传》作“尨涼”或“尨凉”,已经不见牛的影子。万万没有想到,目不识丁的母亲,说出的是汉代以前的词语。
“近怕鬼,远怕水。”本地人不敢去的地方、不敢买的房子、不敢住房间,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敢,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个地方、那个房子、那个房间,有着一段上吊、跳楼、见血之类的恐怖故事。本地人在河里、湖里、海里自由自在地畅游,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敢,因为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流有多急、浪有多大。“近怕鬼,远怕水”这句话,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知识、技能、智慧。
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小两口因为该教孩子说什么话产生矛盾。在漯河,男方把“抱”说成“布”,把“膝盖”说成“不老盖儿”,女方强烈不满,认为男方说漯河话,影响孩子学习普通话。男方强调,不说家乡话,被认为是忘本,况且在交往中,不得不说。
改革开放、自由迁徙、网络发达、信息爆炸的今天,该不该说方言、土语、土话?恐拍不能简单地说“该”与“不该”,应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明代,有个秀才要买柴,就喊卖柴者:荷薪者过来!卖柴者听懂了“过来”二字,就将柴担到秀才面前。秀才问:其价几何?卖柴者听懂了“价”字,就说了价钱。秀才看了看柴说:外实而内虚,烟多而焰少,请损之。意思是说,这些柴外面干、里面湿,冒烟多、火焰少,请少算些钱。卖柴者听了,不知秀才说什么,担着柴走了。有人说,卖柴者不会官话,白白丢了一铺生意。有人说,秀才不会市井方言,连柴也没买到。实际上,让卖柴者学会官话不太可能,如果有条件学会官话,他也许成了秀才,做官去了。倒是这个秀才,因为不会市井方言,生活不便。
“入境先问俗,出门先看天。”当前,大多数地方仍在使用方言,不会方言,生活肯定不便。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需要本土文化的优越感。集市上买菜,同样价格,说不说本地话,买东西可能不一样多。“熟人多吃四两豆腐”,就是这个道理。
作为工作人员,说普通话应该。做群众工作,尤其是销售、采购、民调等工作,能说群众听懂的话,效果更好。拉近与群众的距离,密切与群众的关系,提升群众工作效能。
方言、土语、土话,只在一定区域、一定人群知晓,为保守秘密创造了条件。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与日军展开逐岛争夺,由于日军一直成功破获美军的低级密码和通话,让美军吃尽苦头。为了改变这种局面,1942年,美军征召几百名那瓦族人入伍,训练成专门的译电员,外人无法听懂他们的语言,日军无法破译,为美军取得最后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乡音,是一种自信。古时候,有位富家子弟去趟京城,回到家乡,一言一行,无不夸耀京城之好。有天晚上,家人与亲友一起赏月。亲友说,这月亮又大又好。富家子弟说,哪比京城的月亮,那才是又大又好。父亲听了,十分生气,上去就是一个耳光。结果,富家子弟说,比起京城的耳光,那是又疼又响!的确,失去自信的人,如同墙头芦苇、水中草萍。
乡音,来自旷古的农业文明,有着浓重的土腥味、青草味、牲畜味。我们的先辈,曾在土腥味、青草味、牲畜味里筚路蓝缕、跋涉山林,走过童年、走过壮年、走过暮年,走过灾荒、走过瘟疫、走过战争。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才有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今天。
近年来,北京、上海等地,陆陆续续建起方言语音库、博物馆,让人心甚慰。乡音,是心灵深处的根。不忘乡音,不是不要普通话;学习外语,不是不要中国话。那是我们的根,扎在心灵深处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