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一
小时候,我家有三间平房,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堂屋大门宽敞,卧室窗明几净。我在西屋住,弟弟跟着父母住在东屋。据说是全村建的第一座平房,当时村里流行的建筑样式是小窗瓦房,父亲建房之初冒了不少风险。父亲的初衷其实很简单:平房房顶可晒粮,为了省砖,才造了很大的窗户。
父亲的冒险主义几乎明媚了我的整个童年。夏天,风从大窗户吹进来,卧室明亮而凉爽,风游过我的身体,我听见时光的声音。夜晚月光又从窗口灌进卧室,在我的小床上铺上一层温柔的水,鲜活了床单上印染的小红鱼。丝瓜藤从窗口漫过来,金黄色的花朵上,常常停憩着数只白色的蝴蝶,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我有无数个童年的夜晚酣睡在这样的画面里。
房顶所用建材是槽型的预制板,因此天花板并不平整,连接处有规则的凸起,似琴键。时间久了,平房开始漏水,起初只是渗水,在天花板上花儿般晕开,后来在凸起处,汇集了越来越多的水珠,一字排开,很晶莹,牢牢地镶嵌其上,不会掉下来,所以不用理会。
除非遇到连阴天,水渗得多了,就开始往下滴,母亲便找来各种盛水的容器接了。水滴在搪瓷盆子里,“叮”,是一声清脆的悠扬;水滴在塑胶盆里,“啪”,是一声毫无生气的不情愿;水滴在瓷缸里,径深口小的缘故,如一击闷鼓,声音出不来;我有时伸出手去,水滴在掌心,溅起星芒点点。
平房漏水的季节多集中在春秋,雨丝密而稠。盛夏时节,雨水来得猛去得快,平房还来不及渗水已经被冲刷殆尽。雨后,房顶的暑气被冲散了,洁净的水泥面呈灰白色,母亲便铺了竹席,在上面垫上薄被。夜幕降临,我和弟弟躺在中间,父亲母亲睡在两边,月儿弯弯,星儿闪闪,墙根高大的椿树越过房顶,在星光下无比幽深,树丛深处不时传来几声斑鸠的叫声,或者蝉鸣。
除此,乡村的夏夜也少不了狗吠、蛙鸣、老鼠及猫叫声。尽管父亲教了我无数遍,我依旧不会看星宿,我甚至找不到北极星,父亲说最大最亮的那一颗就是,可浩渺星海,总有许多大而亮的星星,我分辨不出。
二
母亲有一本厚书,是她读初中时的语文课本,里面夹满了各种鞋样。母亲把它放在针线筐里,我常常翻出来看,不认识字的时候,我看里面的插图,认识字的时候,我读里面的故事:愚公移山、将相和、牛郎织女、盘古开天辟地……那本书简直就是个百宝箱,它以精彩的内容点燃了我读书的热情,为小小的我打开一方新天地。
我常常抱着那本书,有时端坐在窗前,有时爬到房顶,有时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将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当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母亲收集的鞋样也被我丢完了。好在那时也不再流行做鞋,母亲也并未责备我。后来我又在床底下翻出两本书,一本物理一本数学,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无书可看的时候我会倚着树,看花蛛蛛在树洞里结了一张灰褐色的网,看树干上的蝉蜕,看地上的蚂蚁又一次以多欺少将大青虫打败,然后雄赳赳气昂昂的扛着往洞里走去。身边有几只芦花鸡在悠然的觅食,像拈花般从地面上找寻大小合适的沙粒,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芦花鸡就会停止觅食,抬起头一动不动,只侧耳聆听,一副专注的样子。
有时也写一些不成文的段子。“想爬到云朵里端坐正好,日月在右,星辰在左,清风正爽朗;想在绿荫深处长住,听小鸟啁啾,闻草木幽香,万物正葳蕤;想藏进最后一滴雨里,收纳云朵、绿荫和繁花,邀请道路、房屋和河流,折射彩虹正斑斓。”这是我写在2006年暑假雨后的清晨,露珠欲坠未坠,树叶碧透,蜻蜓飞舞,云朵棉絮一般铺排在万里碧空。相比雨前的情境,黑云压境,天空仿佛要砸下来,黑色的蝙蝠总是鬼魅一般忽上忽下,燕子飞得极低,这雨后的风景真是充满诗意的画面。
有时我就在树下铺了草席,枕着手臂躺在上面,嘴里叼了根随手拔来的牛尾草,跷着二郎腿望着天空发呆。小伙伴来找我玩耍,我们就在席子上打牌,或者玩五子棋。我在奶奶家的麦秸垛里,摸到过七个鸡蛋,然后我用这七个鸡蛋换了七个雪糕,分给了我的小伙伴。我们在邻居家的葡萄藤上偷摘了两串酸涩的葡萄。树上的鸟窝被大雨浇坏了,我们捡了树枝和稻草给它们筑了新巢。
这一切都让我的夏天无比充实。
三
村有池塘,以此为界,我家在北,学校在南,中有小桥相连。因这小桥,池塘又分东西两塘,东塘长满水草,叶片宽而肥,从叶鞘处向外散开,垂成伞状。每当风起,叶片“刷刷刷”相互推搡,有黄鸭和白鹅,常会被缠了蹼而回不了家。西塘清澈,鱼翔浅底,仔细看时,甚至能看清水底圆润的卵石和细腻的白沙,阳光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水底金色的光斑。
西塘岸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树,一到春天就开满白莹莹的花儿,像小村盛装的新娘,招摇极了。塘里有很多野生小鲢鱼,盯着水面时,泛着涟漪向外散开处,可隐约看见鱼儿的身影,“嗖”一声,便消失不见了,像是我的错觉。我常在放学后,蹲在海棠树下,将事先备好的罐头瓶用绳子拴住,里面放上几块撕碎的油馍,扔进池塘里,几分钟后捞出来,罐头瓶里保准有几尾贪吃的小鱼虾。放学之后的乐趣全在这。
每逢周五大扫除,我们提着从自家带的小桶来池塘边提水,浇灌校园的花木。常舀到蝌蚪,黑油油的大脑袋,细长的尾巴,受了惊吓似的,在小桶里没命的游来游去,我们把水轻轻倒掉,让蝌蚪顺着流水回到池塘,它们摇着尾巴飞快地钻进水草里,迅速躲在叶片背面,一点都不感激。
池塘水不深,底下又平整,盛夏时节自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在岸边洗衣服,小孩子在水里嬉闹,打水漂、游泳、扎猛子,盛夏的酷暑一扫而光。海棠树上的知了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大人们的洗衣声,汇成童年一首隽永悠扬的歌谣。
我小时是那种不用努力成绩很好的学生,让老师头痛又无奈。小学四年级,我上课说话被纪律委员记名,达到三次要请家长。班主任是个年轻小伙子,他跟父亲说:“小悠本来能考更好的成绩,可就是不好好学习!”我耷拉着脑袋站在父亲身后,偶尔抬头,看到窗外飞过一群绿色的蜻蜓。
那天回家父亲并未训斥我,但我还是觉得委屈,因为他不知道纪律委员和我有“仇”,后来我把她的书包从学校北墙扔进了池塘。当她哭着去找班主任的时候,我开始心慌,不知会如何处置我?可是,她只是用一根很长的竹竿把书包捞上来,然后在煤炉上烤干,并未对我有任何处置,连象征意义的责备也没有。整个学期,她的书本都是皱巴巴的。我无比懊悔,从那以后,我竟然开始好好学习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伴着青青的池塘,我在四季轮回中慢慢长大,在乡情乡俗的血管中渐渐褪去青涩,懵懂地成长。此刻,又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我想起了这些发生在已逝时光中真实的往事,感谢这些往事,最终丰腴了我的生命,我将永远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