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剑
一
我们到香山,不是因为满地的香葛,而是因为琵琶峰上的白园。
与龙门相比,白园显得更加静谧。“龙门凡十寺,第一数香山。”说的似乎是先前的繁华。而今的香山,与诗人白居易相伴的,除了山脚下默默的伊水,就是身旁这些安静的古柏了。
穿过一条曲折的登山小径,我们直奔白冢。
白公墓芳草萋萋,墓的四周有多棵柏树环成一个圆圈,中间生有枣树。枣树的一身尖刺,仿佛诗人笔挟疾风、针砭时弊的利器。
站在墓前,我们和朗照的秋阳一起,和伊河的水波一起,齐声朗诵诗人那一行行不忘民瘼的名句:“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捕蝗捕蝗谁家子?天热日久欲饿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心中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八节滩”……
这就是唐朝的大诗人白居易,不仅有疾恶如仇的铁骨,更有忧国忧民的柔肠。
如今,诗人走了,他的诗歌却永远留了下来。那些闪闪发光的诗句,穿越千年的时光,依旧在和我们交谈。只是不知,我们持续半天的吟读,是否打扰了诗人林间小憩的幽梦?
二
诵读的间隙,我忽然记起一副对联:“为民生忧,直言极谏;得山水乐,饮酒赋诗。”是啊,对联中的“为民生忧”和“得山水乐”,不正是诗人白居易人生的两极吗?
白居易少年成名。步入仕途后,特别是被授左拾遗、翰林学士后,便欲以“兼济天下”为己任,革除朝廷弊端,解除生民苦难。他一方面利用谏官的职位,“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害无不言”;一方面又利用诗歌作武器,凡“难于直言者,辄咏歌之”。他的那些著名的讽喻诗,如《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都是用这种方式写成的。这些诗篇痛下针砭,措辞激切,毫无顾忌,像一把把匕首,直刺黑暗的社会现实,使权贵们“扼腕”、“变色”、“切齿”。
在《红线毯》中,面对宣城太守的大肆掠夺,白居易愤然写道:“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有一次,白居易自己做了一件绫袄,由此想到了百姓的疾苦:“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晨兴好拥向阳坐,晚出宜披踏雪行。鹤氅毳疏无实事,木棉花冷得虚名。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三
不避锋芒的白居易,最终受到了权贵们的排挤和打压。
几番沉浮之后,白居易选择了“中隐”:既不在朝廷做官,也不退隐于偏远的山林,而是到东都洛阳任一个“太子宾客”的虚职。
大和三年,五十八岁的白居易回到了洛阳履道里。回到心仪已久的故乡洛阳,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驿吏引藤舆,家童开竹扉。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眼下有衣食,耳边无是非。不论贫与富,饮水亦应肥。”白居易对宅院周围的环境也非常喜欢,“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其中,白发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
常住洛阳后,白居易爱上了香山,自号“香山居士”。“龙门涧下濯尘缨,拟作闲人过此生。”他经常乘一小船,从建春门出发,沿伊水逆流而上,驶龙门,入香山。诗人坐在后舱,或低吟,或长啸,吸引来两岸行人好奇的目光。
此外,他和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贞、张浑、李元爽、如满,结为“香山九老”,经常集会香山,煮茗烹茶,宴游赋诗。
如今,在香山的九老堂,我们还能依稀看见诗人们当年围坐吟诗的热闹景象。
白居易在洛阳一共创作了上千首诗歌,结集《洛下游赏宴集》十卷,藏于香山寺经藏堂。从这些诗中,我们既可以感受到白居易“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的悠闲生活,也可以窥探到他无奈、苦闷的内心世界。
四
寓居洛阳的闲散生活,从白居易个人的角度看,是他人生的“幸运”。但从诗歌创作的角度看,却又是白居易晚年的“不幸”,因为他再也写不出像《秦中吟》、《新乐府》这样震撼人心的警世之篇,他的文学锋芒也跟着他一起归隐了。好在,他那颗关心民众疾苦的心,还是滚烫的。
隆冬的一天夜里,天空飘着大雪。住在香山寺里的白居易觉得周身寒冷,便拥着火炉睡觉了。忽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啼饥号寒的声音,声音久久不能停息,白居易也久久不能安眠。
第二天,他在家仆的搀扶下,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南方向走去,终于在伊河的八节险滩,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八节滩七拐八弯,像一条巨蟒盘踞河面。滩上九峭石怪石嶙峋,险象环生;河中水流湍急,忽而似脱缰野马,奔腾直下,忽而又如乌龙绞柱,回旋翻滚。这时,一支船队正顺流急驶而来。快到滩头时,船上的艄公纷纷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尽全力拖住船身,减缓船速,一步一步,艰难地把船护送过滩。就在最后一只船将要过滩时,只听得一位年老体弱的舵手一声惊叫,船撞到了峭石上,船身碎了,老舵手被摔成重伤。河中顿时响起呼天唤地的哭叫声。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家仆多次劝主人回香山寺,白居易就是不愿离开,直到船工全被救上岸,双腿冻僵了的白居易才被家仆背回香山寺住处。
连续几天中,七十三岁高龄的白居易脑海里总在翻腾着八节滩上那令人悲伤的情景。他想:八节滩必须开凿,再不能让它吞噬船工们的生命了!于是决定利用冬季伊河水量较小时凿石挖河,疏浚河道。伊河流域的船工们、龙门一带的老百姓和石工,听说白居易有此壮举,纷纷自带工具前来,在八节滩红红火火地干了起来。白居易三天两头亲自来到八节滩察看。经过一个冬天的施工,八节滩内的九峭石被凿掉了,河道被疏浚,险滩变成了通衢。
诗人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
五
八节滩疏浚后的第二年,身患重病的白居易,与世长辞。
家人遵照诗人的遗嘱,将他安葬在松柏常青的香山琵琶峰上。入葬那天,远近的船民和老百姓都赶来送葬。人们把酒洒在他的墓前,表达心中的景仰和感激。从此,诗人墓前的泥土总是芳香而湿润的。
白居易走了,带着他的“幸”和“不幸”。他将灵魂安放在他钟爱的香山,而把诗歌的长卷留给了美丽的洛阳。
白居易的一生,为世而言,为民而歌,留下了3840首(篇)诗文。他的诗文,内容深刻,风格平易,在社会上被广泛传诵,声名远播国外。
天文学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水星上的一个山名,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二十世纪新发现的一颗小行星。白居易的英名,与浩瀚宇宙相连,与日月同辉!
走出白园,香山寺的梵声仍然隐约可闻。我不知道,午睡醒来的白居易,兴之所至,是遍采香葛呢,还是约人喝酒谈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