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我是在小村钮王长大的,钮王是龙城镇西北的一个小村庄,面积不大,但因盛产羽毛制品,故而在周边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小村春、夏、秋三季景致皆如诗如画,唯有冬天,说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如此说倒不是我不喜欢小村钮王的冬天,而是因为小村钮王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不过也因为冷,反而生出更多的乐趣来。
那时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中秋一过,树上的叶子就几乎全被凛冽的秋风吹落了,在院中积了厚厚一层,秋风吹来,地面上仿佛有落叶的波浪在翻涌、行走,这便是冬天来临的序曲了。那时大部分农事已闭,母亲腾出空来,便着手为我和弟弟准备过冬的棉衣,把去年的棉衣拆拆洗洗,换上新弹好的棉花,有时候袖子短了,母亲便找来一块相似的布接上一截儿,母亲针线活儿好,在连接的地方巧妙地绣上花边,因此这接起来的袖子不仅不难看,反倒成了衣服的点缀,显得颇有新意。
母亲准备过冬的衣服,父亲也不闲着,每每临近冬天,父亲便会从镇上买回来一车煤,说是一车,其实也就三五袋。父亲先在院里腾出一块平坦空旷的地方,打扫干净后把煤粉倒在一起加水、加土,用铁锹调匀,和成一座煤山,然后用打煤球的工具,暂叫它煤杆吧,往煤山上一按,把手往上一拉,提起,找准一块空地放下,再用力向下一按,一块煤球就做成了。看似很简单,其实操作起来挺难,每次父亲打煤球,我就跃跃欲试,总是失败,实际上我连煤杆都提不动,只得蹲下来,双手托腮,专心致志地看父亲打煤球。
父亲把煤球一块块打在地上,要在院子中晾晒好几天,有时怕小猫小狗搞破坏,还要将其围起来。等煤球彻底干了,便一块块摞起来,堆放在屋檐下。有无数个寒冷的冬日,煤球燃烧在煤炉里,那橘红色的炉火,散出温暖的光芒,如同春日的太阳。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双手放在煤炉上暖一暖。无数个飘雪的夜晚,父亲母亲在灯下赶制鸡毛掸子,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煤炉上的铝壶,“滋滋”冒着热气。
小村栽了颇多白杨树,春夏之际入村,远远便是“绿树村边合”的情境,但因小村无山,便缺了点“青山郭外斜”的韵味。但如果你能看到入冬后的白杨,所有枝杈如同树之筋骨般直刺青天,那种张扬的力度非乡村之树不能有,成群的麻雀停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树干的颜色是棕褐色,麻雀的羽毛浅棕色,这同一色调的一深一浅间,麻雀便成了树的精灵,敏捷的小翅膀“呼啦”一声便从这棵树飞到了另一棵树上,这诗意而灵动的画面入眼,你便能瞬间原谅小村无山那一点小小的遗憾了。
小村四四方方,主街道呈十字形,将小村一分为四。因此中心的十字街便成了小村的繁华地带,十字街西北有一座二层小楼,门头是一排红色的大字“钮王百货商店”,外墙面贴了赤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一到晴朗的日子,村里的老头们便集体出动,蹲坐在墙根处,他们背靠着墙,沐在阳光里专心致志地晒暖儿,有时讨论农事,多是些明年种什么好了、现在粮食的价格以及哪里能买到好种子等,偶尔也讨论些国家大政方针,不过多是些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小道消息,并不十分准确。当然,他们也讨论些家长里短和八卦是非。
这百货商店的瓷砖外墙真是一块好地方,不止老头们喜欢,小孩子也喜欢。每每不上学的晴朗日子,成群的小伙伴便在墙根你挤我,我挤你,挤来又挤去,挤得不亦乐乎,冬日的寒冷仿佛也被挤去了,每个小伙伴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实际上背上已经有汗流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快乐又有趣的,也算是冬日里顶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那时候,小村钮王一下起雪便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有时甚至能连下好几天,清晨推门而出,雪把门都堵住了。一下雪,孩子们就显得格外兴奋,不只因为可以打雪仗滚雪球,还因为雪下大了就不用上学。雪下得不是很大时,我常常招呼了几个小伙伴出来收集雪花,装在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瓶里,装满了就在树下挖个坑埋进去,好像某种圣洁的仪式。我们都期待雪可以越下越大,在雪堆里打滚那才有趣,但实际是,雪一旦下得太大,出于安全考虑,大人是不允许孩子们出门的,于是我们也只能待在屋子里“望雪兴叹”。
雪夜是极美好的,雪反射出的光比月之光更皎洁,万物被雪覆盖,整个小村都安静了。每每这个时候,我虽坐在暖暖的煤炉旁,心却早飞出去了。我脑海里勾勒的,是我穿了父亲的鞋子,在雪地里印了大而宽的脚印,并且捡了一根树枝,在雪上写了几句不成章的诗句,最后,只是陪雪静静待着,就觉得是一件美好的事。有时想得出神,或者忽然想到小伙伴在雪地摔跤的情形,就忍不住“咯咯咯”笑个不停,母亲这时便假装面有愠色,用小藤杆轻敲我的脑袋说:“这丫头又发神经!”
雪后的天气极冷,时常会刮风,西伯利亚寒流张牙舞爪,于是寒而凛冽的东北风,呼啦啦地占领了小村的整个天空。房檐的冰如锥子般倒立着,整个村子仿佛被冻住了,很少有人出门,即便有事外出,也是疾步匆匆,连鸡鸭都终日躲在窝里,不肯出来觅食了,牛羊在圈里来回逡巡,仿佛这样能够暖和一些。偶尔能在雪堆里看到被冻死的小鸟,小小的身体僵着,让人心生怜悯。村里的池塘也结了冰,明明有桥,孩子们却总爱从冰上滑着去上学,在冰层里,经常能看到冻死的小鱼和小虾镶嵌其内,它们的身体完整,有些甚至还保留着游动的姿态,琥珀般晶莹。
因为天冷,很多孩子生了冻疮,脸上、手上、脚上都有,母亲怕我和弟弟生冻疮,早早给我们缝了暖袖,让我们套在手上,只留很短一截手指在外,暖和了很多,但写字时必须摘下,有很多冬日的作业,我们是不断往手上哈着热气完成的。因此我也生了冻疮,冷时痛暖时痒,无比难受,但我一点儿也不埋怨冬天,因为只有冬天的尾巴上才有一个春节,往往经历过几场大雪以后,盼望中的春节便如期而至。
过春节是小村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日子,杀鸡宰羊,祭祖祭神,家家户户弥漫着年味儿,妈妈做的卤肉总是让我垂涎三尺,奶奶枣花馍上的大红枣无比诱人,往往还没派上用场,上面的大枣已经被我偷偷抠完吃掉,还有各种糖果和蜜饯的香甜,那时的年味儿浓郁得化都化不开。除此之外,一天到晚都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十分热闹,但那毕竟是小村另一番不同往常的冬日光景,说出来,就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