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本版新闻列表
 
上一篇  下一篇
2018年2月1日 星期

萝卜记


■陈思盈

仿佛只有到了冬日,才能体会出时光脚步的匆匆。每到这时,总会听到周围的人说:哎呀!这一年又快过完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每每听到这些,从心底感慨的同时,我总会回忆起姥姥语重心长的话语:时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境遇不同,是因为有人在时光里奋力拼搏,有人在岁月里醉生梦死。这是从小到大,我所能记住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姥姥说过的最有文艺范儿的一席话。

此去经年,年届不惑的我,也对人生有了自己的认知:时光的公平,不仅体现在人的个体差异上,还体现在四季分明上。就比如萝卜,只有冬天长的味道才正、才有营养、才人人吃得起。特别是在中原地带,只有那过霜的萝卜吃起来才杀去了辛辣气,才爽口、脆甜。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先生开药方。小时候,跟随父母在乡下长大的年月里,我是不爱吃萝卜的。没味,入口寡淡不说,吃多了还老放屁。但没办法,那时候的冬天,除了萝卜白菜和干红薯叶,基本没啥吃的,不爱吃也得多少吃点,不然,饿你没商量。那时,我们家在姥姥姥爷的关照下,还算殷实,窝冬时节基本上天天能吃上萝卜粉条炖白菜或是凉拌萝卜丝,偶尔还会来盘滴上两滴小磨香油的辣椒丝拌白菜心,别提多香了。后来,被姥姥接到济南长大的那几年里,我开始亲近萝卜、认识萝卜、喜欢萝卜……

漫漫冬日里,愣头愣脑的萝卜开始在姥姥手里发生魔变,萝卜们在她手里温顺得让我难以形容。

有时,它是一道清清亮亮的凉拌萝卜丝。普普通通的愣头青萝卜一个,经她手中的刀那么一切,就变成了排排站的士兵,刀抄手搓间,士兵们就进了菜盆,一两勺盐、一两滴香油、一点醋或生抽加进去,经筷子那么左突右袭地一拌,一盘可口的凉拌萝卜丝就成了。早晨起来,玉米糊粥配上烙馍卷凉拌萝卜丝,我一口气能吃上好几个。那时,姥姥经常念叨说“十月萝卜赛人参”,小孩儿多吃萝卜好,做人也要似实心萝卜,要实诚、不偷奸耍滑,不做空心萝卜。

有时,它是劲道又温软的细细的干辣萝卜丝。把新鲜的萝卜洗净、切成丝,在太阳下晒至五六成干,让原本光鲜水灵的萝卜条变得蔫头蔫脑,再加盐和干辣椒粉在坛子里揉呀揉,直把盐的咸和辣椒的辛辣与火爆浸入骨髓,一道既劲道又爽口的干辣萝卜丝就成了。小时候的很多个冬日里,物质匮乏,没有零食没有辅食,有时,半个冷馒头加上几根萝卜丝,也是人间美味了。在跟随姥姥生活的年月里,我知道了母亲与姥姥之间有一个心结,这心结与萝卜有关,这也是迄今为止姥姥一直不能原谅母亲的一件事。那一年,姥姥从济南归来,从姨姥家带回了一兜豆渣和半袋萝卜,交给母亲让她做点揽菜吃,就又去亲戚家探亲了。待姥姥回来进门时,迎头碰上了手里捧着满满一碗刚出锅揽菜的同村的李婶,周到地送走她,姥姥一张脸拉好长。她一直不住地念叨:“这么多年,我是真把你母亲惯坏了,一点都不知道仔细,自己的亲妈还没吃上揽菜,就被她那么大方地送出去好多。败家子呀!”大概是母亲在能干的姥姥手底下基本上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她不能理解那一碗被送出去的揽菜代表着什么,多年来她一直对“败家子”三个字不能释怀。但我明白,那一年,我坐在旁边,她边包着我喜欢吃的萝卜馅饺子,边给我讲“守山粮”的故事。姥姥说,那时候,是真穷,穷得心慌。五个孩子,个个嗷嗷待哺,姥姥想尽一切办法总算是没让他们挨饿。她的绝招就是在好年景里多囤一些萝卜——洗净、剁掉根须,刮去青皮,锅里煮熟,冷却后倒盆里,捣成泥,挖进模子,脱成胚,摞起来,自然风干,然后筑起墙。这墙没事儿时就是墙,有事儿时就是粮,就是靠着这面墙,一家人硬是挺过了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有时,它是爽口、嘎嘣脆、粗犷的酸辣萝卜条。把长得歪头歪脑、个头小样貌丑、卖不上好价钱或是上不了餐桌的萝卜洗干净,切成长条状或块状,晾晒到七八成干,放进大木盆里,加入食盐和捣碎的干辣椒皮,一个劲地揉,直到把萝卜条揉得软绵绵的,然后一层层放入进坛子里,每一层压紧实,装满后盖上盖子,再倒入打来的老陈醋,趁我和弟弟不注意,再放入一些老冰糖块。一周左右,就能上桌了。口感好,辣香中沁着酸甜,我们家的餐桌上多少年都没缺了这道适口的腌菜。

有时,它也是各种进补的萝卜炖。比如,姥姥做得最多的是萝卜羊杂汤。当然,即使是羊杂,在过去的很多年月里,也是有限的,它之所以能频频上我家的餐桌,完全是因为她和母亲都患有气管炎,不宜吃大肉。小时候因为胃浅、怕膻,我是不吃一切与羊有关的饭食的,但姥姥做的这道汤除外。锅里加水用大火烧开,沸时加入羊杂,然后不停地用勺子把汤里的浮沫撇出,待汤色发亮时,加入切块的脆萝卜,文火细炖。待到小院内外溢满香气时,姥姥开始加猛火,并拿着汤勺不停地搅,搅几圈加点盐,再搅几圈加点胡椒,然后停火但汤勺不停搅,又撒入香菜和蒜黄,汤就出炉了。羊杂汤要趁热喝,鲜、香、带劲儿——可别小看了姥姥那不停的搅动,多年来,我和母亲不知学着姥姥的样子做了多少次萝卜羊杂汤,可就是做不出姥姥做的那个味道。年岁渐长,我慢慢悟出,差别就在那不停的搅动里,也在那对火候的控制里。前几年,刚生完孩子的我,给远在济南的姥姥打电话报喜,她慌着让母亲接电话,说是我能下床了一定要母亲用清水煮点萝卜水让我喝,排气、顺气,有利于下奶。母亲虽是不耐烦地虚应着,但也照做了,她知道,姥姥说的是事实。当年,她生我时,姥姥也这么为母亲做过。这有顺气排气功能的萝卜水里,串联着母女情、延续着母女情。

即使是萝卜叶子,也经她的手变化多端。萝卜从土地里被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砍头”——砍掉萝卜叶子,这叶子,一部分被姥姥清洗后沥去水分、切碎、拌上泡好的黄豆放到菜缸里,成为一道菜;一部分被姥姥洗净后放到沸水里煮一下捞出、晒干、封存,青黄不接时取出一些,再用沸水泡开,或下面条或做凉拌菜或蒸干菜包子,味道好极了。甚至,连那些做腌菜时被切除、削掉的萝卜皮,也能被她变成一盘盘可口的吃食。

多少年来,姥姥关照着儿女们,也关照着儿女的儿女们,她一年年地老去,从一个刚出泥土的愣头青萝卜般的青涩少女,在时光这瓮没有完全密封的腌菜坛里,在生活的糖醋盐和辣椒的洗礼浸淫之下,一点点一年年地被杀去了青涩与辛辣,成为一位暮年老者。我在姥姥一年年的老去里,一点点地出落成人,也在时光的磨砺中远离着她,偶尔遇到人生的不顺时,才会想起姥姥。在我心里,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不能说话、半边身子已经偏瘫了的姥姥,就像一根老萝卜,岁月的霜雪杀去了那一辈子刻在她眼神里的严厉与不屈,如今,那眼神里,满含着对时光的顺从与坦然接受,在生活的发酵坛里,她正在酝酿着岁月的芳华吧?也许,她从来没有忘掉时光的恩赐,尤其是在不能说话的岁月里,她一定在无声世界里回味、找寻过昔日的芳华。

我结婚后这几年,上了年纪的姥姥很少回来了,我也很少去看她了,偶尔打电话,她总是叮嘱我要给儿子吃时令菜疏,别吃那些反季节的,违背自然规律长出来的,吃了对身体不好。是的,如今,不分春夏秋冬,五颜六色的菜蔬,想吃什么一个快递就能送货上门,但在我心里,隆隆冬日,可心的菜蔬,只有萝卜。

所以,这几年,每到冬日萝卜大量上市时,我总是会选些新鲜的萝卜来做腌菜,这手艺没人教,都是看着姥姥曾经做过,就记在了心里。

冬至前夕,母亲巴巴地骑着电动三轮从乡下给我送来了一袋愣头青萝卜。当时我正在外面开会,母亲打电话时没有听到,待我回过去电话时,母亲已经走了。她说这萝卜极甜,看我不在家,就帮我洗好、切好条状并晾上了,晒个一两天就能腌制了。我鼻头一酸,泪差点脱眶而出。记得上次母亲来,我嫌她总是进屋不换拖鞋说了她几句,她一气之下回乡下去了,并扬言不再登我家门。几个月过去,整日忙得昏天黑地的我,竟没有想过服软安慰下母亲,倒是母亲先低姿态了。想起母亲和姥姥曾经的心结,我赶紧给母亲说了些服软、暖心的话,并嘱咐她阳历年再来,我带她泡温泉去。多年来,曾经水灵灵的母亲,养大了我又帮我养儿子,辛苦操劳中,她也一日日干枯、萎缩,成了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太太。但在我心里,她就像苏州那种经盐渍后叫“春不老”的萝卜,在我心里,永远记得她最美的样子。

我将母亲送来的萝卜晾干后,买来糖醋盐,按口味将萝卜置入了瓮中,假以时日,就可入口了。翻阅资料时,发现萝卜的名字很多,莱菔、荠根、萝欠、芦菔、萝白、紫菘、秦菘、萝臼、紫花菜、菜头等。唐代苏恭著《本草》中谈到“莱菔”,有“消谷,去痰癖,肥健人”的药用价值。作为大路菜,萝卜质地淳朴,吃法确实很多,可炒可溜可炖可煮可腌,生吃凉拌也行,咬在嘴里“咔嚓”作响,吃起来有声有色。无怪乎易中天先生曾总结道:“萝卜有三个特点,第一是草根,第二是健康,第三是怎么吃都行。”

是的,草根之萝卜,也如朋友、花草、爱好,赏心无需多,三两人、三两棵、三两样即可。


上一篇  下一篇
鄂ICP备05006816号
Copyright@1984-2006 China water transport. All Rights Reserved.
中国水运报刊社 版权所有 建议分辨率1024*768 IE6.0下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