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每到年末岁尾，回家的念头便如一抹烟霞，洇染出多少异乡游子的无尽乡愁？

一

腊月里，村里老明五的小儿子死了。

老明五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精壮后生，能干活，长得气派却命硬，一生娶了两个老婆。二老婆有了自己的儿女，难免对待先头留下的孩子有不周到的地方，所以大儿子很小就被接到了姥姥家，户口也落到了那里，两家人憋着气儿不再走动。  

日子浓了又淡，树叶绿了又黄。乡村的岁月是一卷发黄的胶片，只不过像吸了一袋旱烟叶子的功夫，半辈子的光景就过去了——大儿子长成了满脸沧桑的中年人，小儿子是个病秧子，发起病来肚子大得如同一面牛皮鼓，好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老明五去了，二老婆也去了，小儿子也去了。  

父亲和后母的葬礼，大儿子都没有参加。虽然，从这里到邻村不过是一里地的距离——村人都说，那个少小离家叫庚的孩子，是一个心比磨盘都硬、命比黄连都苦的孩子，在姥姥家住了大半生，姓着本村人的姓却生活在外村。他没有自己的家。谁也没想到，他出现在了异母兄弟的葬礼上。当年他走的时候还只是个蓬头稚子，而今满脸沧桑、须发斑白，在固执了大半生之后，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在兄弟的葬礼上，他茫然而贪婪地四处逡巡：物是人非，老宅与老人都已不再。村人一句“回来了，回来了好”让年过半百的他捂着脸蹲在自家老宅面前放声痛哭。

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药，家是最终的归宿。往事随着唢呐声声和一抔黄土灰飞烟灭，仇恨也就再无从说起。无论当初心上的伤口有多深，疤痕有多么丑陋，一声“回家”最终让他放下了一切。 

二

老元也是个苦命的人。当年，她跟随当兵的男人从云南老家千里迢迢来到小村。到了才得知，男人在被抓壮丁之前就已经成家。  

一个远离了家乡、目不识丁，把丈夫和孩子当成全部的旧式女子，就此在陌生的异乡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忍辱负重的生活，像一棵葛巴草一点点生根发芽。岁月荏苒，她爱过也恨过的男人先她一步死去，和她争夺了一生男人的那个可怜女子也死去，那时，她的儿子刚刚十二岁。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脚女子，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支撑门户，艰辛可想而知。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全扛了下来。好在她儿子争气，做了教书先生，后来又做了校长——人们都说，老元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可有家室的儿子却爱上了村里一个唱戏姑娘，姑娘怀了孕，眼看纸里包不住火约好了自杀。他喝下了农药，那姑娘在爱情和生命之间却选择了后者——她当了逃兵，抛弃了回天乏力的他，远远躲开流言蜚语，隐匿到他乡嫁人生子，把他自己抛弃在那个冰冷荒芜的旷野。  

老元老年失子悲痛自无法言表，可媳妇和孙子孙女却对父亲的死选择了仇恨和不原谅。老元一个人住在河堤上一间荒废多年的房子里，一张脸黝黑而丑陋，满脸的褶子比桃核上的纹路还要稠密。她成了村里的怪人，孩子们都躲着她，还朝她吐唾沫、丢土坷垃。  

老元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死了多久，也没有人关心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在她后半生孤苦无依的岁月里，在她穷困潦倒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对人说起那山花烂漫的昆明原野、淳朴浪漫的歌会和赶马人的吆喝声。村干部组织村人筹钱把她葬在了儿子和丈夫的坟前。终此一生，她再也没能踏上那条回乡的旧路。 

三

听老人们说，以前背井离乡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在村子里难以生存，还有一种是发誓要出人头地。我大舅属于后者。

三十年前，在姥爷弥留之际，大舅冒着膝盖深的大雪从外省连夜赶回漯河。等他到家，姥爷这才攥着让他自豪了大半生的大儿子的手含笑离去，父子俩一句话也没能说。大舅跪在姥爷遗体旁痛哭流涕，拿头一个劲儿撞地。忠孝不能两全，每到年终岁尾，他都忙得有家难回，更不要说千里之外的老家。大舅的儿子、孙子都像当初的他一样选择了远方：一个表哥移民了新西兰，一个留在了美国，从此老家只剩下几间荒废的老宅，成了他们记忆里一个发黄苍白的符号。去年，大舅躺在了异乡的公墓里。在最后的归宿上，大舅最后的心愿是回老家，守在姥爷的脚头。他说，姥爷活着他未能尽孝，死了要守着姥爷。可几个表哥都说，上一辈的老人都不在了，来回上坟都要在高速上跑一天，太不方便。大舅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异乡，再没能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小村。  

一个人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故园都是今生一道永恒的风景。

四

2017年12月，乡愁诗人余光中去世于台湾高雄。生前，他曾无数次深情地写下诗句，并他说自己是“茱萸的孩子”，他说自己的根在南京，六朝烟雨的金陵江南，唐诗里的江南，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园。年少时，他因为战火一次次远离故乡，直至最后背井离乡；活着时，他反复吟咏长城、界河、屈原、李白，字里行间满是浓浓的乡愁和对故园深深的儒慕思恋。可最终，他还是那个不能回家的游子孤魂。  

人的一生从始至终都是在画一个圆：一步步向前，从终点再回到起点。世界上最远的路是回家的路，最近的路也是回家的路。

今夜，是谁在夜风中固执地吟唱着思乡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