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左宗棠没有看出韦金榜的忧虑之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对了,你那个表亲陈星聚现在怎么样?一番磨砺不会把他的锐气消磨掉吧?”
韦金榜见问,忙答:“也许不会吧,听说他现在在老家耕读课子,奉养老母,身体倒没听说有什么。”
左宗棠点点头:“那就好,他领的差事还没销呢!这个事不能没有个结果。”
韦金榜忙问:“大帅的意思是?”
左宗棠正色道:“沈大人的折子里不是说台湾两个同知被弹劾,现在急等补缺吗?虽然他李合肥怕老夫插手台湾事务,对老夫处处掣肘,可目前那里急需会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人,国家多事之秋,老夫不能因为个人意气就撒手不管,这事不能耽搁,我要立即面圣!”
韦金榜明白了,看来自己这个表侄怕是真的要漂洋过海了。
时光荏苒。从春到夏,再从夏到秋,不知不觉中,陈星聚回到老家已经快半年了。这段时间里,再没有了繁杂的公务,没有了判不完的争讼,更没有了官场那些趾高气扬和仰人鼻息,他觉得过去的一切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真正的田舍翁。况且,家有老母在堂,已年近六旬的他终于能有机会每天侍奉三餐,回家叫声娘就能听到老母亲响亮的回应,人生能得如此,夫复何求?
这天入夜,陈星聚如往常一样,看着母亲上了床,又替她盖上了被子,直到听到娘那细微的鼾声响起后才蹑手蹑脚离开。
陈星聚一家住的厢房里,张氏替睡着的小女掖了掖被角,又展开了另一床被筒,然后脱下外衣准备上床。
就在此时,陈星聚推门而进。张氏急忙上前接过陈星聚脱下的外衣,并把洗脚水倒好端到了床前。陈星聚急忙接住道:“哎呀别忙乎了,这些事我自己来。”
张氏把丈夫按到了床沿上,边给他洗脚边说:“人家不是想伺候伺候你嘛,大半辈子了,这样的机会也没几回。”
陈星聚不无感激地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张氏边给他洗脚边道:“说那些干啥?我愿意!”她忽然抬起头问:“娘睡下了?”
陈星聚点了点头:“刚刚睡下,我就是等她睡下才回来的。”
把脚擦干,二人上床坐下,陈星聚看身边的小女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脸像只熟透的苹果,忍不住想低头亲她一下。
张氏忙把他拉住道:“别惊醒了她,一醒又得半宿不睡呢!孩子们想爹都想疯了!”
听到这话,陈星聚不由长叹一声:“唉!我这个爹当得不够格呀……琢儿、佑儿都睡了?”
张氏拉了一下被角回答:“做完晚课,给娘请了安才睡的。”
陈星聚感慨道:“孩子们都长大了呀!”
张氏忽然有些兴奋:“琢儿都快十四了,娘正张罗着给他说亲呢!”
陈星聚一愣:“慌什么?还小呢!”
张氏嘟囔道:“小什么?你不就是十五那年托人向俺家提的亲?”
陈星聚有些语塞:“嗨!我是说他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看张氏还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就转了话头道:“这两天我抽空看了一下他的学业,还不错,赶明儿我给紫云书院的山长说说,马上就该乡试了,得把他的学业抓紧些。”
张氏已经平静了下来:“其实呀,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觉得还得你多问着点。这么多年,孩子就像是没爹一样,我和娘都不识几个字,他学得怎么样俺是不知道。这次你回来了,就多和孩子们说说,你可别说你已经教不了他们了啊!”
陈星聚见妻打趣自己,就回道:“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在紫云书院当过几年山长啊!我教出的学生……”
张氏见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丈夫今天竟破天荒和自己逗趣,话就多了起来:“哎,你说说,书院的头儿为啥叫山长?你们这些识字人说那话有时候俺真的弄不明白。”
陈星聚被问住了,他真的没想到平常几乎不关心家外世界的妻竟突然问到这个问题,而且,对她问的问题自己倒还真的不十分清楚,但他还不想在平常把自己奉若神明、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老妻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就略做思索后敷衍道:“都这么叫呗,左宗棠左大帅当年在岳簏书院就这么叫的。说别的都是假的,咱琢儿已经是秀才了,学业如不精进我真怕把孩子耽误了!”
听丈夫这么说,张氏立即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在家里上私学的时候先生就说了,论这孩子的天资,就是金榜题名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怕是比他爹还强哩!”
陈星聚好像被张氏这番话勾起了心事,他有些心有不甘地幽幽道:“是得比我强啊,我这辈子连个功名都没有,虽做了官,可官场看不起呀!”
张氏见丈夫没来由情绪低落下来,忙道:“我可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就你这样的,方圆附近不就出了你和韦家表叔两个吗?不光是我,连俺娘家都跟着光彩呢!孩子呢,我可不想让他再去做什么官,做个像你那样受窝囊气的官,还不如不做呢!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
“唉!不说了,睡吧!”陈星聚不再说话,顺手拉开了被子,连内衣也没脱就钻进了被窝。
张氏见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便起身吹熄了灯也躺了下来,黑暗顿时笼罩了满屋。
此时的北京,两个大衙门却在为派往台湾的人选展开了明争暗斗。
兵部值房里,和平常一样,朝会没有结束,韦金榜和几个司官就得在各自的案前值守。
“恭迎大帅!”门外传来恭迎声,韦金榜和几个司官急忙起身离位恭迎。
左宗棠照例进门就把帽子放在了案上,坐下的同时挥手示意司官们各自归位。
韦金榜照例奉上茶碗。
左宗棠接过的同时低声吩咐:“六百里加急,催陈星聚火速返京,圣上太后要单独召见!”
韦金榜一凛:“是!”
几乎就在同时,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书房却在上演这样一幕——
刚刚下朝回来的李鸿章刚想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就见朱木言匆匆掀帘进来禀报道:“中堂大人,宫里传出信说左宗棠大人举荐陈星聚升任为台湾淡水同知了。”
李鸿章霍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什么什么?”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木言躬身道:“他们说已经得到圣上的恩准,并要单独召见。”
“啪!”李鸿章气得一把抓起几上的一个茶碗摔了个粉碎。
朱木言小心翼翼地劝说:“中堂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两个侍女闻声跑了过来,见状急忙小心地收拾摔碎的茶碗,却看到朱木言向他们摆了摆手,就又躬身退出了。这时的李鸿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立即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少顷,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朱木言说:“你在我身边有些时候了吧?”
朱木言急忙答道:“五年了,中堂大人,学生入仕就在您的身边!”
“啊!”也就在须臾之间,李鸿章已经有了主意,“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看了朱木言一眼又继续道:“本来想让你到新建的南洋水师去,也好增添些治军的经验,以后挣个像样的前程,可历来不重海防的左季高却突然要在台湾插上一脚,圣上和皇太后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有些事连老夫都过问不得……左季高的人在台湾已经不少了,再派陈星聚这样的人去台湾,不知道还会在那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呢!这样啊,你准备一下,也去台湾吧!”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朱木言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大人,我?”
李鸿章的面色却严肃起来:“台湾孤悬海外,不但海底和地下矿藏丰富,而且为我海防之要地,历来就为西方列强觊觎,现在那里更是各国势力聚集,日本人刚刚撤离,法国人已经盯上了那里,还有英、美等西方列强对那里也是虎视眈眈,为争这个海岛,那里怕是要热闹一阵子喽!”
朱木言仍然小心翼翼:“中堂大人的意思是?”
“你在我身边多年,当知道我为大清当前来之不易的局面所费的苦心,更应该知道本部堂是如何经营台湾的,所以嘛……”李鸿章知道,身边这个门生是个聪明人,不需要他把话说得太透。
朱木言见恩师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实缺已经被陈星聚补上了呀中堂大人!”
李鸿章当然知道他真实的想法,立即寒下脸道:“不是实缺就不能做事了?你呀,这么多年了,怎么老把虚名看得那么重?品级先上去,再实心为朝廷办事,朝廷是不会亏待你的,本部堂更想看到的是台湾的将来!”
朱木言不敢再说什么了:“中堂大人,我……”
李鸿章站起身来走到朱木言面前道:“眼下乃我大清多事之秋,需要更多能员干吏为国家出力,老夫年迈,朝廷需要尔等多经历练。往后……你到了那里后要……”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一抹夕阳从棂间射进,直照到二人神色各异的脸上。
(未完待续)